荀天棄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澀的茶水，心里想著，他從梁宮身上學到的東西，大概還包括那種“觀眾”般的心性，有賴于此，他的天心道的進展才會顯得異常順利，似乎毫無阻礙。

    從最初，荀天棄就覺得梁宮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存在。對方知曉許多元明大世界的事情，乃至理應不為人知的秘聞，但偏偏，又讓人覺得，他不屬于這個世界。

    年紀還小的時候，荀天棄不懂，當他遭遇到的事情越多，經(jīng)歷漸漸豐富起來，他慢慢地發(fā)現(xiàn)，梁宮看待這個世界，這一切人事物的態(tài)度，分明就像是一個觀眾，坐在臺下，靜靜地看著戲班子表演。所以，即便碰上出乎其預料的人事物，對方會驚訝，但也只是驚訝。如觀眾看到劇情轉(zhuǎn)折，意外過后，再次平靜，不留半點痕跡。

    “梁前輩”一直便是以這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態(tài)度，看著這個世界，看著世間百態(tài)，看著……他。荀天棄極度不愿意承認，在某種本質(zhì)上，他自己與路邊的花花草草，在梁宮眼中其實都是一樣的?？墒?，他也不想欺騙自己，他固然相比而言算是特殊的存在，但那也只是矮個子中拔高個。

    可惜，這并非他真正想要的。

    有時候，荀天棄也會覺得自己變得很可怕。梁宮以自己的行為教導他，不能肆意控制別人的思想，不能擅自影響他人的思考，不能用糟糕的手段令親近之人無知無覺地被影響?？伤F(xiàn)在正在做的，就是這些讓他自己也感到厭惡的事情。

    他覺得，或許在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心思后，他就變了，變成一個瘋子，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他的意識好像分裂成兩半，一半漠然地看著一切的發(fā)生，波瀾不驚；另一半無比執(zhí)著，每一步都像是在鋼絲上起舞。

    《大諸天總經(jīng)》從一開始便是指向天道，要求修煉者的心境無限接近“天心”。荀天棄清楚地意識到，《總經(jīng)》要求的“天心”，不單單是世人以為的“天地不仁”，那是真正的“天道”，是一種超越眾生的心境。事實上，他感覺自己分成兩半，正是“天人之爭”達到白熱化階段的表現(xiàn)。

    到了這一步，若是“天心”壓倒“人性”，他的道心將達到圓滿，心境再無漏洞，然而以后無論何事，都無法引動他的情緒。若是“人性”與“天心”持續(xù)對抗，他的道心永遠擁有一道無法彌補的瑕疵，《總經(jīng)》的修煉也會受到影響，但是他能夠保持自己的喜怒哀樂，保留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明。

    荀天棄畢竟是作為一個人族長大，數(shù)十年的歲月，在修士中堪比一個“嬰兒”，他的閱歷太少太少，少到?jīng)]有足夠的七情六欲抵抗功法的影響。當所有情感被“天心”沖刷，被他逐一梳理，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對“梁前輩”的執(zhí)念！

    本來不自知的感情，一下子被無限放大。有些事情，他本身只是半懂不懂，莫伊的出現(xiàn)，卻點醒了他，何謂情，何謂愛。

    他曾以為能夠牢記一輩子的寧芙，其實已經(jīng)被他多次不自覺地美化，不再真實，在“天心”之下，僅存半分影子；昔年對水靈兒的模糊好感，不過是少年青澀的幻想，歲月流逝，“師姐”的模樣已然漸漸不再清晰。如今唯一仍然刻骨銘心的，就只有從十歲開始伴隨他成長至今的梁宮。

    荀天棄從來都不相信一見鐘情，他所信奉的是，唯有歲月方能決定一段感情的真?zhèn)巍Ｋo靜地思考過自己為何會有如此觀念，功法的影響是其一……其二怕是寧芙的經(jīng)歷，給他留下的了對感情不信任的種子。曾經(jīng)的你儂我儂、海誓山盟，待一方激情褪去，余下盡皆虛妄。

    一時的迷戀不可信，他其實從一開始就只剩下日久生情這一條路。他曾想過，如果寧芙不死，一直陪著他，他怕是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漸漸淡去尋回公道的心思——他畢竟的確并非荀家子，他似乎沒有立場上荀家。如果寧芙尚在，他應該還是會對這位娘親，保留孺慕之情。可惜，沒有如果。

    他又在想，如果梁宮在他的世界中消失，多年以后，他是否會如遺忘寧芙一樣，忘掉“梁前輩”？這個猜想，最后無疾而終。

    荀天棄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時對梁宮產(chǎn)生妄念?？v然自己對“梁前輩”的關注明顯不同尋常，在某件事情發(fā)生之前，他還以為那只是敬意——似乎有點過火的敬意。

    他的清醒源自一次“逢場作戲”。莫伊不止一次領著他們小隊的人去勾欄尋歡作樂，不過其余隊員都是“老馬識途”，對于荀天棄而言，那卻是第一次。

    這種地方吃的喝的聞的看的，基本都加了助興的料。荀天棄中過一次招，才有了以后的提防?！洞笾T天總經(jīng)》的斬念雖然會對他的“人性”造成損傷，但有些時候卻異常好使，被挑起的火焰輕易被斬去，他依然是那個“冷漠無情”的“齊天”——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小隊成員開始相信他是走無情道的魔修。

    莫伊第一次對他下藥，只成功了一半，他沒有對莫伊動手，也沒有理會勾欄里的男男女女——沒錯，他也是來到了魔域，才知道這世上，除了男女之情，男人之間也會產(chǎn)生愛情。在他尚未斬去欲念之時，他腦中浮現(xiàn)的不是任何一名女子，而是梁宮！

    從那時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梁宮的性格，如果他的心思被對方得知，他能保證他們兩人不會有以后。縱然梁宮無法離開諸天空間，對方也能選擇漠視。他不能用任何手段威脅梁宮，后者就算表面認栽，背后定然對他愈發(fā)反感。他要的不是畸形的感情，而是真情真心。

    他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更加不甘不嘗試便自認失敗——這一特性還是梁宮在以前的教導中有意讓他“發(fā)揚光大”的。于是，就有了后來他的各種裝模作樣，裝到自己都不想繼續(xù)裝下去。

    梁宮突然閉關，于荀天棄而言也算一件好事。畢竟他需要時間，好好地思索，之后該當如何處理這份感情。他心知之前自己露出了一絲痕跡，已經(jīng)惹起梁宮的懷疑。是欺瞞，是說實話，他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他本非如此猶豫不決之人，只是遇上了能夠動搖他心神之人。

    腦子里想的全是粉紅泡泡的荀天棄，明面上卻是毫無表情，他放下茶杯，黑子落下，直接宣告這一局棋的結(jié)果：

    “羅道友的心思似乎不全在這棋盤上，不然在下亦難以再添一勝。只是，不知道友所慮為何？”

    第一百八十八章半日閑

    “不知道友所慮為何？”

    荀天棄話音剛落，羅浮的視線從棋盤上移開，轉(zhuǎn)到前者身上，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將一枚白子丟回棋盒中，瀟灑一笑：“荀道友說笑了，羅某并未憂慮之事?！?/br>
    不錯，是“荀道友”，不是“寧道友”或“齊道友”。荀天棄將自己真名告訴了羅浮和陳丹陽，并坦言不論“寧天”還是“齊天”，都是無奈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化名。

    羅浮自是由此得知，果然陳丹陽口中的“寧道友”，就是承天島追尋的混沌之體。他亦將此事與陳丹陽詳細講述，并且著重指出混沌之體在正玄道中的“風評”如何。

    說實在的，他很能理解荀天棄到處弄馬甲的行為，換位思考一下，他也會這么做，只能怪“前人”太“厲害”，完全不給“后人”活路。經(jīng)歷兩位魔主、一位魔帝的折騰，正玄道對于混沌之體，心理陰影面積那個大??！他懷疑，那根本就是被逼出來的“被害妄想癥”，于是所以混沌之體都遭殃了。

    羅浮對荀天棄這個人其實蠻好奇的。

    在北域踏雪宗，他一度以為自己這個穿越者拿的是主角劇本，后來差點死在雪域的陰謀詭計下，那不還是沒死成嗎？可自從被荀天棄所救，因為其提供的轉(zhuǎn)靈陣，即便他這個清靈之體也能夠在魔域修煉，隨身攜帶著與轉(zhuǎn)靈陣相關的特制物件，他甚至能夠在魔域動手打人，而且還不回被人發(fā)現(xiàn)玄修身份。

    關于轉(zhuǎn)靈陣，荀天棄也是沒有隱瞞他們，直接告知，乃是以銀月晶為主材料。

    但問題又來了，如果不是荀天棄說出來，無論是身為踏雪宗年輕一輩大師兄的他，還是出生小世界的陳丹陽，對轉(zhuǎn)靈陣，對銀月晶，都是一臉懵逼，兩臉茫然。在知道銀月晶是冥土“特產(chǎn)”后，更是徹底打消了尋找的念頭——魔修都不能常去的地方，讓玄修進去不是開玩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