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jié)閱讀_47
“麻煩的不是說你非干這個不可,” 眼睛失焦,他那股竭力的味道淡了,很松弛,面龐倏然一種油畫的質(zhì)地?!笆悄阋呀?jīng)沒什么想做了,干這個也行,無所謂得要死?!?/br> 一對兒男女轉(zhuǎn)圈轉(zhuǎn)到DJ臺,又在旋律里劃弧邁走,無比優(yōu)雅,拂一股香波的味道。 吳啟夢對文娛消遣類的東西感知力強,華爾茲恰恰他看兩遍就會。后來教過厲思敏幾次,那人就沒弦,怎么也學(xué)不來。他揮打鐵棍比拿筷子熟練的兩手像剛長出來的一樣,機械地端平,扣著吳啟夢嶙峋的肩胛,皺起黑眉,緊盯著自己的鞋尖,低頭生硬地前移,后撤,踩腳,歪斜踉蹌。我不行,我真學(xué)不了......他神態(tài)忸怩苦惱,右手和他的緊攥,掌心火燙。是首快四,燈色含混,曲子唱“一朵一朵小雪花,搖搖擺擺飄落下”。跟著我的拍子,你放松一點。吳啟夢鼻尖冒著油汗,笑著,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看不見地板上的影子。結(jié)果尷尬,厲思敏直接絆倒坍在他身上。他忙撐起胳膊,惶恐歉疚地看他,摸他后腦勺,問你沒事吧。周圍全然是一陣哄嚷嬉笑,有人伸手來攙扶,說不要著急呀,小伙子,華爾茲要慢慢來。 厲思敏不是非干這個不可,是他既然當(dāng)不了兵,失去了塑成型的長久的盼望,就怎么樣都行了。步調(diào)紊亂從而茫然立在人生岔口吹風(fēng),進退失據(jù),這是個很絕望的事情。 一曲終了,吳啟夢朝舞池?fù)]揮手,喊:“三拼頭。” “喲。”轉(zhuǎn)過來一個頭皮青亮的高個子,牽一個斯斯文文的男人。 場子里就他倆轉(zhuǎn)圈轉(zhuǎn)得最快,都讓柳亞東蘭舟沒分辨出這是倆男的。 “我以為是兩個陀螺?!眳菃魶_他笑。 “哎去!”斯文的那個去拐角拾掇脫下的衣服,三拼頭擓掉腦門的汗,往這兒來,“新年好啊,一冬都沒見你,冬眠去啦?” “場子事兒多唄?!?/br> 他屁股搭著椅扶手,也抓一把奶油松子,“小厲也不來了?” 吳啟夢:“我下次寫個牌兒吧,你幫我貼一貼,就寫,厲思敏得癌死了,別他媽見一個問一個,費我唾沫。” 三拼頭下頜一墜,覷起雙眼,定定看他。 “淋巴癌。” 五六秒的當(dāng)兒,三拼頭又復(fù)原,說了句很深很遠(yuǎn)的:“真叫個......無常。唉,也正常,小廠花不也死了?但她是喝農(nóng)藥,我當(dāng)她一直不在意她那副相貌。她喝的是敵敵畏,媽的,現(xiàn)在農(nóng)藥不都他媽摻假么?這次倒真了?!?/br> 死的問題很快淡掉。 斯文的那個抱著提包衣服過來,三拼頭才問:“這兩個是?” “我弟。” “我三拼頭。”他朝蘭舟伸手,努嘴朝斯文男人,“這是我干弟,想學(xué)跳舞就找我兩個,包教包會不收錢。” 各報了姓名,吳啟夢脫掉棉襖,豁然站起來,把人都往舞池中央搡。他朝門口打響指,讓老板來首慢四。曲子一放,柳亞東覺得熟悉,才想起來他聽過,這是劉德華的《用你的溫柔撫平我傷口》。凈是些酸餿的情歌,跳舞難道是療傷? 斯文男人和蘭舟一般個頭,教他步法,小聲而柔情地喊拍子,語調(diào)繾綣得令人害臊。他白襯衫雪亮得嚇人,五指柔軟光潔,無一絲毛刺。蘭舟學(xué)散打腳法都不算快,跟慢四也顯勉強,他踢踢踏踏,牽絲木偶,直往白襯衣的皮鞋尖上碾。蘭舟歉然地一逕朝后退,忙說對不起,男人笑,扽他靠前微傾,雅雅地說:“跳舞兩個人不能離太遠(yuǎn),離遠(yuǎn)不好看,胸要貼緊?!?/br> 柳亞東直樂,打算抱臂白看笑話兒,沒留神被三拼頭拽進舞池。三拼頭眉毛一聳一聳,眼珠子晶亮,像對舞懷抱著無雜質(zhì)的熱愛。他架起柳亞東的胳膊,喊嚷說,來跟著我腳走,手搭著我肩,一下午給你教會!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舞的軌跡倘若能印下筆痕,思華舞廳的柚木地板是一層最深沉的黑。柳亞東硬跟著打旋,曲子儼然換了首快四。一飛一仰,視線和蘭舟的彼此黏連,繳繞,繳繞,像一圈是一道裹纏,沃蔓地長。旋轉(zhuǎn)成了意向,和滴水走針,日頭東升西落有雷同的含義。跳舞人不疲憊地繞圈,轉(zhuǎn)頸,搖擺,面貌始盛及衰。沉的東西帶不走,在原地被風(fēng)化,作枯石;一點點吹碎,作塵土。 三拼頭肯停的時候,柳亞東熱汗泱背,腳踏浮云。蘭舟癱坐舞池檐邊勻息,呈萬米長跑后的懵然,兩頰發(fā)著紅暈,仰望著膩子剝落的天花。 柳亞東飄過去癱他背上,在他耳朵邊低喘,罵:“比他媽踢靶還累。” 蘭舟笑笑,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三個男人高挽袖子,在旁邊靜默默地歪嘴,很欠打的樣子,嘲弄說現(xiàn)在你看小孩兒啊,耐力忒差。三拼頭仰頭說:“怎么樣小柳,不難吧?跳舞就還沒我教過還找不到訣竅的,你來?!彼忠粨嗥?。柳亞東懷疑他是自己給自己擓禿的。 “等會兒,等我——”他連連擺手。 “等什么等不能等,趁熱打鐵忘不掉。”三拼頭牽他手,遞向吳啟夢,“阿迪你再給帶一遍,小蘭我再給鞏固鞏固?!?/br> 吳啟夢目光哀而不傷,恰是此刻的冬日黃昏。 出于憐憫,柳亞東沒法兒再躲避,再說我拒絕。他因心里滋生的,為蘭舟一點兒負(fù)罪而感到赧然和竊喜。他稚拙地搭手到吳啟夢的瘦棱棱的背脊,難免有了施舍的意思——我不知道我跟他像不像,但你暫時可以當(dāng)我是他。吳啟夢怔然,不動地看柳亞東的鼻梁,前奏完了,他慢了好幾拍。 三拼頭拍著手心,喊哎哎哎慢了沒跟上拍子個小傻rou,吳啟夢才后劃開步子,很美的一個順滑圓弧。 老板小武點上煙,也站出來看,“喲,彗星撞地球了,小人妖跳回交際舞了?!?/br> “我說的士高丑的要死吧,真不曉得怎么那么多小年輕喜歡。交際舞多好看吶!阿迪跳交際舞漂亮得很。”三拼頭去牽斯文男人,“越跳越少,可惜了?!?/br> 蘭舟盯著那交握的兩只手。 “跟著我的拍子,你放松一點?!?/br> 舞曲再變,慢四的《執(zhí)迷不悔》,巧成了瓊瑤。柳亞東看他的眼淚無預(yù)兆地淌下來。他紅裙子像花一樣綻放,長發(fā)也飛揚。他的倒錯,在悲痛和懊悔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反襯到自己,柳亞東悻悻然,想我還不到遺憾。不會有什么了比死更狼藉了,說什么頭七鬼魂,說來世今生,都是心理補償。吳啟夢泥濘著眼睛,朝他動“我愛你”的嘴型,兩頰一道道黑跡,飲泣變嚎啕。他拉開一扇門進去了,對象根本就不是自己,柳亞東才覺不出不自在。要說,他很憐憫,也有點兒警覺,警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