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jié)閱讀_118
邵錦泉從外省趕回帶著副王雪濤的牡丹,涂文死訊路上就知道了。他風(fēng)塵仆仆不置一詞,招進老唐老賈侯愛森,鎖緊了辦公室的門。說他冷血,他脫了外套仰進皮轉(zhuǎn)椅里抽煙,眉頭始終是舒展的,一蹙也不蹙;說他重情,他目光久久不知在看哪兒,手舉得不穩(wěn),煙灰簌簌掉上裝畫兒的囊匣。不論平尺單價,字畫都是他愛物,但凡能挪三分心思出來,都不會這么不小心。 他不開口,幾個人就沉默。老賈垂著頭鼻息濁重,不住搓著軟蠟似的半張臉,搓得面頰通紅。老唐伸手扯出侯愛森掖進脖子的半片衣領(lǐng),“你熬了一宿沒睡吧?眼里充血了?!焙類凵瓝u頭表示沒大礙。 “先查?!睙煶橥?,邵錦泉低頭吹掉囊匣上的煙灰,“舊強跟我這么多年,大事小情都指他在,查,明處查不出來私底下查,管他誰個都叫他命抵命?!?/br> 老唐問:“他老婆咧?好端端的新媳婦,婚床沒睡熱呢,就他媽成寡婦了?!?/br> “看著別讓做傻事,要勸不住,就跟她說,舊強當(dāng)年幫你就是想讓你這個女人好好惜命,別讓他下了陰曹地府還要cao心你陽間事。他不行善不積德,轉(zhuǎn)世也投不了好胎,替他吃齋念佛求求情,都比尋死覓活強,活人別想不通這個道理。” 一句話不知哪處戳了侯愛森心,眼倏然燒得慌,視界跟著模糊了,他連忙朝上看。 案子歸支隊的馬元跟,突破口不?。和课氖球T著摩托去鐵路醫(yī)院動手術(shù)路上,在練馬大橋被人攔著捅死的。天當(dāng)日大晴,橋上有目擊者,不是個無緒懸案。目擊者提來公安挨個兒問詢,嫌疑犯樣貌初步掌握:癩頭皮佝僂背,臉色懨黃,穿著件皮質(zhì)皸裂的蝙蝠袖夾克,提了把宰豬的尖刀。問眼熟這人么,都說眼生,看人目色兇頑,臉沾了血跟羅剎似的,瞅一眼幾晚睡不著。不多時,又在河灘附近的溝渠尋見了兇器,提痕取指紋,涂文冷柜里睡三天,嫌疑犯基本鑿定:姓魯,雁湖人,四十啷當(dāng),房子不久前遭扒,一直領(lǐng)老婆孩子寄住岳父家,務(wù)農(nóng)上養(yǎng)老下養(yǎng)小,兩月前確診尿毒癥。 人也不像要躲,查出他住縣南一家便民招待所里就沒挪過窩。馬元領(lǐng)支隊里的幾個小年輕去逮,警證一亮問了幾句,前臺老板娘才覺出這人三天沒出房了。都心里暗叫不妙。 上三樓,最北背陽那間兒,走近就覺著陰寒。馬元拿來鑰匙開鎖蹬門,人嘩地涌擠進去,見地上就直挺挺躺著他尸體。死相扭曲無皮表傷,不出意外是吃藥沒的。 還挺文,床頭柜上他拿水杯壓了張字條,歪歪扭扭寫了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知道是祈愿什么,還是懊悔什么。 “還他媽查個rou?!瘪R元一拳捶上墻。 說黑警,必提《無間道》里的劉建明,具體什么意思?就是背叛公序良俗替歹人做保護傘。馬元干的事兒性質(zhì)和這差不太多,但不至于到自毀的份上。黑警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還算一顆紅心向那誰,頂多閉了一只眼。 基于道德偏執(zhí),他原前不助惡者氣焰,逮一個溜門撬鎖的,手勁兒狠得都能揪下人一塊頭皮??商热籼^用直尺與明燈去度量并照耀世情,則會發(fā)覺這人間遍地虱子,你嚇得慌張丟了直尺明燈,蹦跳著喊cao你媽誒,救命啊。 96年又是風(fēng)雨嚴(yán)打。江湖人物迭代,彼時素水叫得出名號的,頭個是莊自忠,另個是薛文娜。前者甭管暗地里多臟,明面一貫粉得雪亮。薛文娜是素水工讀學(xué)校副校,“收學(xué)生”即“帶小弟”,人多勢眾,娘舅又在法院司職,她左右皆是依仗,平素行事極野作惡斂財。聰明人曉得聽辨風(fēng)聲,關(guān)窗阻雨,及時將自己涂白,薛文娜沒那根弦,二婚的丈夫去澳門豪賭虧輸百萬被扣留在客輪,他領(lǐng)人馬上素水旺鋪砸鬧籌款,青天白日的,約等于活搶。馬元那年剛升分局副隊,為民除害他當(dāng)仁不讓。證據(jù)集齊,抓案組一立,打防一體化,捕薛文娜是甕中捉鱉。她算是個不死心的,收網(wǎng)那日要翻墻逃,被馬元一槍崩了臀。女流氓終坐班房,馬元榮光難卻,上電視登報,獎狀證書拿不少,可沒用,照舊那點兒死工資,照舊忙得不著家。 也是褒贊聽得腳發(fā)飄,馬元才疏忽大意,讓工讀學(xué)校四個十六七的人渣把自己閨女給欺負(fù)了。擄去胖揍也就算了,可馬元問她哪疼,她垮著臉說meimei疼,噓噓疼。馬元汗毛倒豎,匆匆扒她褲子,一瞧那小閥,腫得都不成樣了。誰朝他膛里攮起了刀子,警校演習(xí)他摔斷三根肋條,心都沒這么欲裂似的疼過,呼吸都不會了。妻一逕哭,摔了茶幾彩電,尖叫道:怪你要逞什么英雄! 薛文娜攏共判了一年還帶緩,自己的珍寶則永失清白。世間常態(tài)大多是仇隙與辜負(fù),而非懺悔與固窮。是非觀念于是開始斷層,隙縫幽幽像要吞了人。馬元過后連續(xù)買醉,喝得大吐,吐空了繼續(xù)喝。 他摟著分隊里的實習(xí)生,戳著他臉上執(zhí)夜勤憋的悶痘,硬著舌根說:正他媽了個逼的義。 閨女第二次被路上擄走,馬元瀕臨發(fā)瘋,槍已上膛捉進了手里。正隊朝他暴喝:你是警察!你發(fā)癔癥!馬元吼回他:你他媽高尚!互毆了一架,他槍口指上了正隊額心。 馬元至今對邵錦泉懷三分感謝,不為別的,為的是倘若沒他彼時不知目的為何的惻隱,或只是單純一閃念,自己不曉得要腦子充血奔去工讀學(xué)校崩掉幾個人算完。那會兒還用別褲腰上的bp機,是個漢顯版,邵錦泉尋呼他,留了個簡短的言:人在思華平安速來。馬元是一個倒栽蔥跌進思華舞廳的,下巴著陸,鏟掉了一塊兒rou。舞池里貓子鬼叫的,沒誰分神看他。 來不及爬起,他昂頭看,閨女正遠遠坐在DJ椅里瞪視自己,身邊圍著幾個男人。一個就是橫死的涂文,板寸紋龍,兇著臉,嘴里的煙朝下風(fēng)口吐;一個身量高,寡言少語,正輕輕撫著他閨女的發(fā)頂。馬元記得他姓厲,道上頭號狠人,看著眉深目重,后來也是得癌早死。邵錦泉走過來攙他,“你別激動?!彼厮苏f話嘴像租的急著還,他就質(zhì)而不野:“就是幾個小孩兒犯渾,都給趕跑了,丫頭沒事。丫頭好聰明,還記得你呼號。”又遞手絹,說:“擦擦血吧,馬隊。” 馬元幫襯邵錦泉的很大原因,是這人非白璧青蠅一望而知的好或惡人,自己可以辯解說:我是被?;罅?,不是主動投身。 改變世界可靠不了他。想廣廈萬間野無遺賢,人委實微渺,意愿又蒼白宏大,則更需要決定性力量如海嘯般傾覆已有,一切重新來過,再次覺醒、紛亂、鎮(zhèn)壓,再次“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 “哪間?。俊?,“松鶴廳,在二樓。” “行,就上來?!瘪R元扔了煙頭,晚上大街寂寂,天快冷死了。 這家館子算有邵錦泉的股,說龍rou烹不了,山雞大鯢果子貍倒應(yīng)有盡有,縣投促和總工會的干部也常來公務(wù)消費,一頓小千把,票全開單位抬頭。林業(yè)局裝模作樣地來過兩次,查完說:三證齊全,東西也都是人工飼養(yǎng)的,合法。馬元來見邵錦泉,要了個包間。兩人都沒食野味的廣式嗜好,就點了桌家常菜。 邵錦泉席間問他:“我家的那個小怪物,吃穿最近都還好?‘” “小怪物。”馬元笑,搛了一筷rou末茄,嚼爛了咽掉才回:“好也不好,聽說是?!?/br> “怎么說?”邵錦泉不怎么動筷子。 “穿能有什么說的?牢服,里頭比外面暖和。打點過的勤雜跟管教干警也不會難為他,這你都放心好了,這世道上哪兒都講個錢。野的是一塊兒蹲班房的那些。你想有幾個是好貨?他細皮嫩臉又悶著不曉得趨奉人,免不了給盯上?!鄙坼\泉這才瞇眼,問:“什么意思?”馬元又笑:“什么意思?邵老板你猜呢?好猜得很?!鄙坼\泉眼角眉梢片時急凍。 馬元撂下筷子抹嘴,比個兩寸長,“牢里給義烏那邊做點縫珠花的代加工,監(jiān)舍那李勤雜前天跟我說,這么長根小銀針,他藏著一聲不吭往心口扎了四根,也寸,四根都沒進心臟,否則那就涼了。你們倒也別擔(dān)心,班房重新給他調(diào)了,挪來個小白臉兒跟他住,那男的給個女富婆看要包他,他不干才給整進來的,按說就是個貪財,人沒多壞?!?/br> 邵錦泉一口氣吸得不從容,以致雙肩微聳。他摸煙,手也兩次沒能伸進內(nèi)襟。 “哎。”馬元遞上玉溪,“來,我這有。” 抽上一口,邵錦泉肩才懈下。他手支上眉心掐擠,煙蒙蒙里神情不明晰。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瘪R元勸他,回味一會兒,又覺得像譏諷。 “那幾個出來,我要找機會給整死?!?/br> 馬元笑:“繼續(xù)說,回頭我錄下來,哪天真逮你能用上?!?/br> “害舊強的不會是他個人?!鄙坼\泉篤定,說起眼前這宗。 “那你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