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懷沙行_分節(jié)閱讀_138
二十多年滄桑滾過,當(dāng)年的銳氣和自得通通被接連的碰壁變成了自疑。而謝懷尚且年輕,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免俗。 眼前的謝懷低垂著眉目,儼然是個漂亮固執(zhí)的大人,長眉鳳眼高鼻薄唇,標(biāo)致英氣的五官和顧皇后如出一轍,格外適合淡漠情緒。他像這樣不做任何表情時,是真正的不屑和桀驁。 因為像顧皇后,所以他愿意再幫謝懷一把。小半輩子耗下來,父子心氣全都慪成了無知無覺的無奈,他對謝懷也就只有這一點心軟了。 皇帝陷在椅中,拉破風(fēng)箱似的喘了口氣,顫顫地向楊克動了動手指。 楊克把一張紙攤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謝懷漠然垂頭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謝鸞還是拗不過國丈的算計,更拗不過皇帝的昏聵,救不回來他騙人玩兒的大哥。 皇帝咳了咳,“蓋印,著人替你交進去?;①S軍今夜就可集結(jié)出城?!?/br> 然后呢?這紙上的人都變成亂臣逆子,熱血變成印泥,給他的流放詔書封緘,他會是第二個謝息。 謝懷是不在意將士們的性命,但他們的清白是另一碼事。 楊克在旁邊擺開印臺,謝懷沒理會,筆直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那張名單,稍微端詳一眼,目光劃過了不知幾多平庸姓名,然后把紙干脆利落地合了起來,對折兩次,從中撕成了兩半,隨即又是兩半。 在皇帝驟然急促的喘息聲中,謝懷雙手一松,那些黑白分明的柔軟碎片簇然落下幾寸,又被冬風(fēng)卷起,畫著圈轉(zhuǎn)出了塔外。 皇帝猛地傾身,一掌拽住了他的前襟,促聲道:“你!你別以為自己還能一手遮天!” 謝懷跪得紋絲不動,只掀起唇角笑了笑,“……父皇的天,兒臣連遮都不想遮?!?/br> 這是真話。 那雙蒼老的銀灰色眼珠中透著兇狠,但漸漸地剩下了一絲絲迷茫。 皇帝的手握了握他的胸前,又問道:“……東西呢?” 謝懷沒有出聲。 皇帝有些惶急地跺了跺腳,又問:“你娘給你求來的東西呢?” 謝懷生得多災(zāi)多難,而那年他剛駐軍進了金陵,已成權(quán)傾一方之勢。宮里來了太醫(yī),閃爍其詞半晌,說是胎里帶毒,骨質(zhì)荏弱,活不了多久。顧皇后那么個硬邦邦的人,頭一次急得掉了眼淚。 按說月子里不能掉淚也不能見風(fēng),但皇帝沒管那些廢話,牽了匹馬帶她偷偷出城。 棲霞寺里香火極旺,達(dá)官顯貴又多,難免人多眼雜,所以他舍近求遠(yuǎn)地跑到了長寧寺——前朝的破廟里都是些老和尚,沒人認(rèn)得出他們。 她那時尚且年輕健康,因為剛剛生了孩子,臉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蒼白,在佛舍利塔前穩(wěn)穩(wěn)跪下,雙手合十,不知道許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兩人這才傻了眼——老謝身居高位慣了,早就不知道錢長什么樣。 眼見顧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臉來好說歹說,那大和尚見多了騙子,但也被纏得夠嗆,總算白給了他一塊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顧皇后洗了把臉,彎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給小孩子掛上。這小孩子天賦異稟,還沒睜開眼,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皺眉頭。老謝靠在門上,一邊啃鴨腿一邊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個白眼,指著玉面上的那張鬼臉,“錢都不曉得拿,你就是這個鬼。” 蒼老的皇帝又問了一次:“去哪了?” 謝懷破裂喑啞的嗓音輕聲說:“不關(guān)父皇的事?!?/br> 楊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顫顫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臉。 那之后沒多久,黎駿歸把小女兒送了進來。有了那個嬌嗔柔美的姑娘鎮(zhèn)宅,他愁眉緊鎖了幾年,然后就住進了皇宮,緊接著是二十多年的魂飛魄散。 他當(dāng)時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個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風(fēng)發(fā)意氣抹去了。然而謝懷的存在時時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擰著長眉,滿臉不屑和淡漠。從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謝懷那張肖似其母的臉,他腦海里都浮出兩個字:卑鄙。 謝懷跪得筆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空中某處。 半晌,皇帝放下來兩手,面上已經(jīng)殊無異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這條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①S已經(jīng)集結(jié),高唐軍即日北上,有你沒你,金陵都還是金陵?!?/br> 沒有弱巴巴的隴青二軍,也有城中正如其名的虎賁軍,再不濟,還有袁境之承父志領(lǐng)上來的高唐軍。這副江山被謝家算計慣了,才不缺一場戰(zhàn)役的拱衛(wèi),缺的只是一時半刻的拖延而已。 隴青二軍用性命堆積出來的功名,只是“一時半刻”。 謝懷“嗯”了一聲,沒動彈。 皇帝拍了拍扶手,“老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