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說：“陛下想去哪？”

    吳譎說：“你問朕？朕說了算話嗎？”

    宿羽八成也走累了，把他往上拉了拉，“算話。陛下想去哪？”

    仿佛還是那個把他當(dāng)普通孩子的李侍衛(wèi)，要帶他去看看人間。

    吳譎剛才也聽出了一點口風(fēng)，宿羽好像沒打算把他賣了——至少沒打算直接賣給虎賁軍。

    那他要干嘛？

    宿羽的鼻尖上有一層薄薄的汗，被月光照得晶晶亮。

    他盯著那片薄亮的水澤，很慢地說：“你說呢？”

    宿羽回答道：“向西?！?/br>
    這簡直是廢話。腳下是隴州、東邊是青州，都是北濟(jì)占領(lǐng)的大周國土；往南是大周，向北是尉都，對吳譎而言都是虎狼之地。

    據(jù)說小皇帝的生母是和闐人，跟著傳揚佛法的使團(tuán)來到了尉都，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就和吳微看對了眼，還一鼓作氣造出了個白頭發(fā)的小孩——但紙里包不住孩子，也就是吳微死前三四個月的時候，事情終于敗露了，北濟(jì)皇宮佛院里的金塔里憑空冒出一個小皇子來。

    吳行把弟弟吳微當(dāng)篋中傻珠子養(yǎng)了十幾年，還一門心思以為自己能把皇位和皇弟攫在手中一輩子，于是一時沒能接受得了這個刺激，手起刀落燒了金塔，還把弟弟金塔藏嬌的外族媳婦砍了。

    若非如此，吳微也不會掙個魚死網(wǎng)破——換言之，若不是北濟(jì)這場宮變，金陵不會被逼到絕處，謝懷的登基之路沒準(zhǔn)還任重道遠(yuǎn)。

    這事被好面子的吳行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宿羽在北濟(jì)皇宮里浸yin了不少日子，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聽了不少，切切實實地推斷了出來：小皇帝的母族多半就在和闐。

    況且，既然能進(jìn)使團(tuán)，那可憐的姑娘想必不是王族也是望族，吳譎肯定有家可回。

    不管西邊有什么、沒什么，都是吳譎能去的唯一地方——也是宿羽手里這個燙手山芋唯一能脫手的地方。

    宿羽說：“陛下知道自己要去哪嗎？”

    那沒爹沒娘的小皇帝一臉茫然，默默盤算了一會，“我父皇說，我娘是西域三十六國大乘教的?！?/br>
    宿羽一頭霧水，“尼姑？”他爹一個廢物是有啥特殊的魅力嗎？

    吳譎搖搖頭，“珈藍(lán)天女，帶發(fā)修行，不是尼姑?！?/br>
    來頭的確不小，就是有點奇怪，“那你哪來的外公？大和尚嗎？”

    吳譎沉吟了一下，“你沒聽說過嗎？大乘教的珈藍(lán)天女是和闐國王的養(yǎng)女?！?/br>
    果然來頭不小，吳微膽子挺大，國王的女兒都敢關(guān)。

    吳譎繼續(xù)說：“不過別人都說珈藍(lán)天女早就死了，所以……我外公不知道有我?！?/br>
    這倒是意料之中，不然和闐國王也不能放任外孫子被吳行喂了一年半的藥，真是那樣，國王的臉也別要了。

    西域三十六國之間關(guān)系緊密，合縱起來一口氣壟斷了絲路和良馬，連北濟(jì)都不大敢惹。宿羽既不能把吳譎扔在這，也不敢送信等和闐人來接，更不想把大周牽扯進(jìn)北濟(jì)宮變，更重要的是他好像還能從中替大周撈一把——他當(dāng)機立斷道：“我把你放在和闐就走，行嗎？”

    小皇帝的嘴角一彎，自己把大氅掛在了腦袋上，沉聲說：“準(zhǔn)奏?！?/br>
    天光將明，宿羽總算扛著吳譎翻下了一座山嶺。

    一年半之前，這里還是方圓數(shù)十里荒無人煙的雪地。去年一開春，謝懷下了旨，工部、戶部加上隴州軍三方協(xié)調(diào)，從南邊來的工隊利落精干，不出幾個月，就在九回嶺的山谷中建起了數(shù)個驛站。

    九回嶺上本來就商隊往來頻繁，有驛站，慢慢地就有客人，就有生意。

    去年入夏的時候，九回嶺中每逢午后便灑下一陣新雨，酒旗被風(fēng)一招，迎風(fēng)展開，不一會就能招徠避雨的客商滿座。

    當(dāng)時宿羽被派到隴州督辦新政和軍制改革，被一道接一道的政令抽成了一只陀螺，隴州有什么雞毛蒜皮都來找他，帳子里日日夜夜燈火通明，就算他趴下睡了，旁邊也一直有人在高談闊論分析局面，宿羽一度連做夢都在簽字蓋章。

    謝懷寄來的書信也積了足足半尺——雖然謝大明白言簡意賅，一張紙上沒幾個字，但藏匣齋的紙堆起來很顯分量，宿羽也不大好意思當(dāng)沒看見，甚至還想每封都回。

    連三倫都沒發(fā)現(xiàn)，宿小侯爺經(jīng)常摸黑溜出軍營，縱馬跑到酒樓的角落里，頂著客商們嗑瓜子啃羊腿的各色香味，聽著說書先生把江湖掰開了揉碎了翻來覆去地講，他自把燈移到近前，鋪開信箋筆墨。

    宿羽知道有人在指指點點笑話他是怕被先生打手板、來熬夜補功課的小書生，索性把兜帽一戴，就像個大蚌殼一樣“閉門造書”，不管不顧地寫下去，把心竅里那顆粗沙子捧出來，一筆一劃涂抹成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