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里的吃面客人們瞬間轉(zhuǎn)過頭去看那“劍俠”，宿羽拍雞蛋殼的手一僵。

    那聲音太熟了，昨晚上在夢里剛罵過他“夢朕充饑”。

    謝懷怎么來了！

    宿羽第一反應(yīng)就是回頭，第二反應(yīng)就是蹲下抱頭。

    謝懷穿的正是夢里那一身黑的粗布短打，發(fā)髻大概是出自周帝有點笨的御手，幾綹碎發(fā)不聽話地落了下來，整個人因之利落逍遙得很。

    夢還挺靈，宿羽死后沒準真能當神仙。

    預(yù)備神仙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身即將被曬干的雞蛋液，又聞了聞詭異的氣味。

    宿羽站起身，打算偷偷摸摸爬上二樓，先換個衣裳，然后再來跟半年沒見的謝懷打招呼。

    只聽謝懷莫名其妙地問對面的大和尚：“你給我筷子干嘛？”

    ……對了，謝懷哪見過黑店，他是當皇帝的，也是個大肥羊。

    宿羽磨著牙，腳下猛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拎著桌子腿大步邁進驛館，往桌邊一坐，把桌子腿往桌下一放，商量道：“拼個座？”

    那大和尚粗聲粗氣道：“行啊。小施主要筷子嗎？灑家這多著呢。”說著就往出掏，宿羽從善如流地接住。

    謝懷瞪著宿羽，有好半晌沒敢認，最后才抬起手指來，抖抖索索的，看樣子是打算戳戳宿羽的臉，看看是不是見了鬼。

    宿羽在桌子下面拿桌子腿給了他一拐，示意他別瞎套近乎，同時恬不知恥地耙了耙油潤光亮雞蛋味的頭發(fā)，“兄弟這發(fā)型還行吧？新找人做的，給你介紹一下？”

    素面端上來，謝懷把面先推給宿羽，“……多謝，不必了?！?/br>
    他還挺體貼。

    宿羽心里一陣久違的酸癢，一時連頭皮都酥酥麻麻得很受用，低頭吃面，左手蘸著茶水，在桌上寫：“黑店，你先出去。”

    他寫得一筆一劃，自己都感動了，寫完一抬頭，瞬間變了臉，“啪”地把筷子一摔。

    那只假肥羊正從懷里抽出自己從宮里帶的銀筷子來，剛才那句“你給我筷子干嘛”原來并不是疑惑，后面應(yīng)該緊跟著句“我自己有”……

    他一邊擦筷子一邊瞇眼看宿羽寫字，雖然不知道宿羽突然玩什么相見不相識的情.趣，但也配合地壓低了聲線，“你寫的什么？哎喲你身上這個味兒……啊，黑店，我知道啊，這不廢話嗎，不是黑店誰扣你？我可不就得來這兒找你嗎？”

    謝懷日理萬機，養(yǎng)成了非同凡俗的說話習慣，現(xiàn)在他一張口就信息量極大，每句話都能帶給人不同的遐想。比如“黑店，我知道啊”，對宿羽來說就是“我白現(xiàn)眼了”；“哎喲你身上這個味兒”，對宿羽來說就是“不會說話就閉嘴”；“我可不就得來這兒找你嗎”，對宿羽來說就……就意義比較豐富了。

    雖然差不多能猜得出他不在金陵守國門、巴巴的跑隴州來是為了正事，不過吃糖又不用過腦子，能見面就好，反正宿羽覺得挺甜。

    他現(xiàn)在很想把腦袋往謝懷胸前一扎，使勁用心上人的大胸擦臉，只可惜不能讓伙計看見他跟謝懷是一伙的，不然沒準又有一個人要被剁餡兒，不知道下一屜蒸的會是小龍包還是小“侯”包了。

    宿羽把最后一根面吸溜下去，在桌上又寫了“晚上見”三個字，同時云淡風輕道：“兄弟，劍不錯?！?/br>
    謝懷一臉復(fù)雜表情，挑了一筷子面，看著宿羽云一樣放下碗，風一樣飄上了樓。

    宿羽小心謹慎是好事，但是小心謹慎成這樣，謝大明白就有點費解了，并且隱約感覺自己這兩年可能把小宿折騰壞了，好好的孩子弄得疑神疑鬼的。

    隴青二州的失利是有意為之。北濟的冶金技術(shù)突飛猛進不假，但碗變大不等于飯夠吃。技術(shù)再突飛猛進，也不會猛到能把北濟的劣鐵點化成良鐵的地步。

    北濟國內(nèi)礦產(chǎn)稀缺，僅有的幾座鐵礦挖出來的寶貝仿佛耄耋老人的大腿骨，隨便一戳就碎——兩年以來，以攝政王為首的主戰(zhàn)派為了煉制兵器，通過各種渠道購買礦產(chǎn)。

    北濟北面是冰川，東面是冰海，南面是宿敵大周，只有西面是林林總總的西域三十六國。那些小國早就擰成了一股，開價極高，擺明了不想讓北濟做大，免得對自己產(chǎn)生威脅。

    邦交這事總是如此，離得越近越是眼紅，只有離得遠的才親密得起來。

    就算沒有渠道，北濟兵器的短板也一天天地長了起來，長腦子的大周人只要敢想，就想得通其中關(guān)竅。

    “亡國”這件事，大多數(shù)人視作天大的事，也有人不在乎。自然，也有人嘴上說著很在乎，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套。

    北濟人出不起西域三十六國要的價，但一半價總還出得起，剛好還比大周黑市上的鐵價高一兩成。

    有些大周人的確不是什么好貨，一見奇貨可居，便哄抬物價。北濟人將就將就，還肯再多給一兩成。

    如此一來，北濟也有了良鐵，這些人也有了橫財和人脈，然后便可以一腳站大周、一腳站北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刭u官鬻爵，青云直上。

    要查，也不是查不出來，先帝就查過幾次，當中主力的就是謝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