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新皺著眉停下了話頭。

    杭老太太當(dāng)然知道自己兒子在擔(dān)心什么，而事實(shí)上，剛才她聽到這個消息后失手打碎的杯子，也是出自同樣的擔(dān)憂。

    沉默片刻，她敲了敲拐杖：“唐染已經(jīng)接回來了？”

    “在路上了。”唐世新回答完，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媽，我們要不要干脆把唐染的存在告訴藍(lán)景謙，也好消解當(dāng)年的恩仇？”

    杭老太太想都不想，斷然否決：“不行?！?/br>
    “可是……”

    杭老太太厲聲說：“這件事沒什么可是！當(dāng)年我就和你說過，這個小子看似清冷自持，事實(shí)上城府極深、根本不是個好拿捏的！他這次回來，不知道唐染的存在或許那件事也就過去了，可如果真讓他知道了——你覺得他能咽得下這口氣？”

    唐世新：“我是怕紙包不住火、”

    “包不住也得包！”杭老太太臉色難看，“你是覺得我當(dāng)年把他逼出國做錯了，現(xiàn)在要來責(zé)怪我了？”

    唐世新沉著臉色，沒有說話。

    杭老太太沒心思去管自己兒子的臉色，她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接回來也好。這個時候要是把她放在外面，反而成了定時炸彈，叫人沒法安心?！?/br>
    她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起身。

    “我就不見了，你安撫她一下，然后把人送去偏宅吧?！?/br>
    唐世新說：“唐染畢竟看不見，偏宅那邊連傭人都去得少，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不如讓她一起住在這兒……”

    “偏宅是沒有座機(jī)嗎，有什么事情她不能叫人？”

    老太太不悅地打斷，隨即拄著拐杖停在沙發(fā)前，壓低聲音：

    “以前也就算了。既然藍(lán)景謙已經(jīng)回國，那從今天起，唐染的事情就必須避人耳目，接觸她的傭人也越少越好！——一定不能讓藍(lán)景謙知道唐染的存在，記住了？”

    唐世新忍了忍，想起那個年紀(jì)還小就被自己送出家門的小女孩，他終于有些按捺不住：“媽，唐染怎么說也是您的親外孫女，您——”

    “你給我住口！”

    杭老太太突然暴怒，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

    唐世新噤了聲，知道自己的話戳到了母親絕不容忍任何人提起的死xue，只得沉暗著臉色咽回話音。

    杭老太太還站在原地，氣得呼哧呼哧地喘氣。

    “你meimei已經(jīng)清清白白地嫁出國了，跟那個男人沒任何關(guān)系，我也沒有這個外孫女！這種丑事你再敢提，別怪我跟你翻臉！”

    說完，杭老太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23章

    唐染到唐家時已經(jīng)下午兩點(diǎn)多了。

    車停在正門, 司機(jī)剛解開安全帶準(zhǔn)備下車，就在余光瞥見車外從正門里走出來的男人時愣了一下。

    “唐先生?！彼B忙從車上下來。

    “嗯。”唐世新點(diǎn)點(diǎn)頭, 目光復(fù)雜地落向車內(nèi)后排，“我來接小染?！?/br>
    “哦，哦好。”司機(jī)聽了顯然有點(diǎn)驚訝，呆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 轉(zhuǎn)身拉開后座的車門, “小染, 你……”

    那個稱呼到嘴邊尷尬停住，司機(jī)臨時改口：“唐先生來接你了?！?/br>
    坐在車?yán)锏奶迫鞠袷强翱盎厣? 她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仰了仰臉。

    盡管最漂亮的那雙眼睛是閉著的, 但這張和記憶里小時候的meimei有七八分相像的臉龐，還是讓唐世新怔了一怔。

    多像的一張臉啊……只是唐世語小時候要比她活潑驕矜太多, 從沒這么安靜過。唐世新記得自己那時候還總是抱怨, 羨慕別人家淑女安靜的meimei，感慨自己的meimei怎么就像個混世小魔女似的。

    如今她的女兒倒像順著他這個舅舅的意思長出來的，生得明艷而悄然, 只坐在車?yán)? 不必言語動作也都透出性子里恬然安靜。

    如果看得見, 那最漂亮的那雙眼睛也該是澄澈剔透的吧。

    可惜……

    想起當(dāng)年那樁事故, 唐世新心里沉了沉。

    他沒讓自己這情緒持續(xù)太久, 免得被人察覺端倪。唐世新很快就調(diào)整情緒，對車?yán)锏呐芈曢_口：“小染，下車吧, 我?guī)氵M(jìn)去?！?/br>
    “……”

    唐染終于從自己怔忪的思緒里慢慢回過神。蟬鳴的聲音和燥熱的夏風(fēng)重新進(jìn)入她的感知里。

    她想起來了。黑暗中那個陌生的聲音就是唐珞淺和她共同的父親，唐世新。他曾經(jīng)是讓她在失明不久的驚慌里獲得唯一一點(diǎn)歡欣的家人，卻也在不久后，親手讓這點(diǎn)歡欣變成徹底的失望。

    唐染低下頭。

    她在黑暗里慢慢摸索到自己的盲杖，把它撐起，然后試探著敲擊到地面上。

    女孩自己走下車來，聲音安靜且輕：“謝謝。有障礙物或者臺階的時候麻煩告訴我，我會自己小心?！?/br>
    唐世新微怔。

    旁邊的司機(jī)一聽唐染這話，就立刻擔(dān)憂地看向唐世新，生怕他不悅；但沒想到，唐世新在愣了幾秒以后，非但沒有不高興，甚至還露出了點(diǎn)由衷的笑意。

    “好，我會提醒你?！?/br>
    唐世新轉(zhuǎn)過身，刻意地放緩放重步伐，等著個子小小的女孩自己敲著盲杖跟在他身后。

    一邊慢慢走過唐家這修葺過一遍的老宅，他一邊想起自己那個和家里鬧翻以后出國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回來的meimei。

    雖然和她不太相同，這是個纖弱柔軟看起來有點(diǎn)可憐的孩子，但骨子里那點(diǎn)不容摧折也不會阿諛的驕矜勁兒，到底還是隨了她啊……

    真好。

    唐世新親自帶著唐染在唐家熟悉了一圈，然后才把人領(lǐng)回主宅的客廳里。

    他原意是和小姑娘坐下來談?wù)勑?，只可惜兩人剛到一樓客廳的沙發(fā)前坐下來，唐珞淺不知道從誰那兒聽到風(fēng)聲，從樓上下來了。

    唐珞淺站在一樓的樓梯下，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沙發(fā)上那個女孩的側(cè)影，然后她才撇了撇嘴，不滿地走進(jìn)客廳。

    唐染起初并不知道是誰的腳步聲，直到客廳里的傭人給唐世新和唐染端出紅茶托盤來，見到唐珞淺便問：“珞淺，你要喝點(diǎn)什么？”

    唐珞淺皺著眉，“胡蘿卜汁，兌10%的檸檬膏?！?/br>
    “好?！?/br>
    這番對話一開始，獨(dú)自坐在沙發(fā)里的唐染就辨別出唐珞淺的大概位置，微微繃緊了身形。

    唐珞淺回答完徑直走過來，也不說話，直接坐到了唐世新身旁的長沙發(fā)上。

    空氣一時凝結(jié)。

    過了幾秒，唐珞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側(cè)身過去摟住了唐世新的胳膊：“爸，我昨天看上了卡地亞的一個新款鐲子，好像是限量版的——你送我一只吧？”

    唐世新奇怪地看她：“你叫人給你買了送來不就是了？”

    唐珞淺撒著嬌：“不嘛，我就想爸爸你送給我?！?/br>
    “好好好，送你……”唐世新剛答應(yīng)完，就察覺出什么。

    沉默兩秒后，他嗔責(zé)地瞪了唐珞淺一眼，然后才轉(zhuǎn)向唐染：“小染，明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

    唐珞淺頓時面露不虞，她扭過頭，排斥地看向獨(dú)自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的女孩。

    唐染闔著眼，沒有說話。

    即便看不到，她也猜得到唐珞淺此時該是以如何一副驕傲自得的昂著下巴的模樣望向她的。

    畢竟在唐珞淺出現(xiàn)之前，她被唐世新領(lǐng)著在唐家走過一圈而生出的“自己回家了”的錯覺，是這么輕易就被她和唐世新的幾句話攪碎了——

    唐珞淺在做給她看，什么是父親對女兒的自然而然的親近、縱容和慈愛。

    也叫她醒悟了，讓她產(chǎn)生錯覺的那點(diǎn)來自唐世新的溫度，不過是別人在飽暖之余，帶著悲天憫人足夠感動自己的“善心”，居高臨下地施舍出來的一點(diǎn)暖意。

    人沒辦法靠虛妄的施舍活下去。

    唐染仰起臉，眼角微彎，笑意清淺：“我不缺什么，謝謝?！?/br>
    “……”

    感覺得到女孩的難過和疏離，唐世新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雖然心疼唐染，但唐珞淺畢竟是他的獨(dú)女。如果不是他嬌慣，那唐珞淺顯然也不會是如今這跋扈的大小姐脾性。

    所以即便此時看出來了，唐世新最后還是沒說什么，免得再讓唐珞淺不高興。

    有唐珞淺在，客廳里的氣氛難免尷尬。正在唐世新憂慮著該怎么調(diào)節(jié)氣氛的時候，家里的傭人走過來。

    “唐先生，門外有位挺年輕的客人來見您?！?/br>
    唐世新聞言立即起身，“那我先去看看。珞淺，meimei很久沒回家了，你陪她說會兒話?！?/br>
    “知道了。”唐珞淺敷衍地答應(yīng)下來。

    唐世新一走，唐珞淺看向唐染的目光更加不遮掩地透出厭煩。

    她起初沒搭理唐染，故意想給她點(diǎn)難堪，最好能看唐染露出無措的樣子。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唐珞淺自己都等得無聊了，坐在那兒的小姑娘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唐珞淺氣得不輕：“你是啞巴還是木頭，沒聽見我爸讓你和我說話嗎？”

    即便好久不見，唐染依舊熟知自己這個jiejie的大小姐脾氣，對于唐珞淺說的話她也就并不意外。

    聽到以后，唐染也只是朝對方那里微微抬了抬頭。

    “你說吧，我在聽?！?/br>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柔柔的，讓人想發(fā)脾氣都無從著落。

    唐珞淺氣得直咬牙。思來想去，她繃緊腰板起臉，冷冰冰地開口問：“你和駱湛，認(rèn)識嗎？”

    唐染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顫。

    幾秒后，小姑娘閉著眼，“我只認(rèn)識‘駱修’。”

    唐珞淺明顯松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地追問：“那你上次去駱家，披的那件外套是哪來的？”

    “……”

    見唐染不吭聲，唐珞淺不悅地抬了抬下巴：“你說話呀，我在問你話呢。”

    唐染慢慢開口，聲音輕而安靜：“那是我的事情?！?/br>
    唐珞淺一愣，她顯然沒想到唐染竟然敢這樣頂撞她，呆了好幾秒才冷下臉，“你搞清楚，我才是唐家的大小姐——你不要以為你回來了就也成了唐家的主人了，我和你說話你都敢頂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