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王府總管太監(jiān)魏大智躬身笑道:“奴才這對招子只會盯著主子的事,這對耳朵只會聽主子的招呼,能有什么想法?不過聽這顧衡的話頭,多半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先前還有些書生意氣的睥睨姿態(tài),到最后卻是謙恭異常。” 頓了頓,“剛剛在外頭,他還朝奴才行禮作別?!?/br> 端王滿眼興味盎然,“這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最要緊的是善于審時度勢。雖然行事痕跡尚顯稚嫩,但的確是個可造之才。我剛才與他淺談,果然是言之有物胸中有丘壑。鄉(xiāng)試的那篇策論我也細讀過,論據(jù)充分文筆老辣,像是一個為官多年的老吏……” 正在重新斟茶的魏大智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家王爺對顧衡的評價這么高。 端王難得碰見一個合乎心意的人,在大紅地氈上轉(zhuǎn)了幾圈,頗有些患得患失。 “今次的春闈對于此人來說不過是探囊取物,沒想到小小的萊州還有這般人才。只是我若是瞧得中,那兩位必然也瞧得中。真要是使起手段來,這人……還不知會倒向誰的陣營?” 魏大智一愣,裝作沒有聽清最后一句,低頭恭敬道:“王爺隱沒身份與顧衡折節(jié)相交,完全是一片愛才之心。這片心可鑒日月,這顧衡但凡有一點腦子,有一點官場上的認知,就知道他這輩子只能認一個主子……” 端王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笑罵道:“從小到大我拉個屎你都說是香的,這張狗嘴里就吐不出別的話。如今諸位皇子當中我的勢力最弱,這顧衡只怕腦袋被門夾了,才會一股腦地投在我的麾下?!?/br> 端王臉上浮起一抹落寞。 “我能給這些人什么,權(quán)、錢、利,我什么都不能給!從小圣人最不看重的就是我,動輒得咎。其實我也無心去參合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力求自保,讓府里的婦孺有個平平安安的將來?!?/br> 端王站起身子,將窗外的一片昏黃的景色打量了半會兒,“我只是可惜……這么一個性子還算良善的全才,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朝堂之爭,只怕連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寫?” 在朝堂上為官講究派系,講究出身背景,出自萊州鄉(xiāng)下的顧衡卻是什么都沒有。這種人若是不能盡快揀一個高枝,那么就只有被別人往死里踩的份。 眼看天色不早,魏大智伺候端王重新披上斗篷。 一邊拍去衣折痕,一邊小意道:“王爺先頭還贊顧衡聰明,這會兒又怕他被別人利用。這人若是知道好歹,必定會抱緊您的大腿不放。若是不知道好歹,您也無需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咱們王府里扶植一個人不容易,摁下去一個人卻容易的很?!?/br> 不能為我所用的人就是敵人,魏大智的話雖然粗俗卻是至理。端王有些難以取舍,但心頭到底終究有些意難平。 魏大智心想,這位主子什么都好,就是這些年修佛修得越發(fā)性子仁厚沒煙火氣,遇事時失了從前的干脆果決。 輕咳一下勸道:“其實這類人心氣兒都高,不愿意把精力放在無謂爭斗上。明兒一早我派個機靈的小子過去送書,一來二往地透露點消息,這顧衡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已是冬月,園子里的水塘只見幾株枯瘦的殘荷枝梗。端王兀自在塘邊站立了一會,才才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 中秋二更,祝大家中秋快樂! shg 第九十一章 節(jié)禮 進了臘月, 街面上的過年氣氛漸漸濃厚。 安定門南月芽胡同偶爾派人送過來兩本書, 或是一架還未成形的木制模型。顧衡覺得這樣的端王很有人情味兒, 干脆也裝作對他的真實身份懵然不知,每回都笑瞇瞇地收了。 書本研讀完后必附上自己的讀書心得, 或是趁著空閑時把模型拆得七零八落,隨自己的心意重新組裝成一個新的物件。有時候是木鳶,有時候是能夠車水的轱轆,有時候甚至是一架半人高的連弩車。 你雖然不知道我, 我卻知道你的底細。 顧衡和端王就這樣詭異地保持著這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來,彼此之間都覺得這種模式很合宜,竟然誰都不愿意去捅破最后的一層窗戶紙。 利豐綢緞莊的少東家鄭績又來過兩回, 話里話外還想邀約顧衡一起入股做生意。說因為將近年關(guān),北方很多河段都上了冰凌,因此鄭家名下的貨船都要好生歇息一陣子, 這段時日就是北上收羅北地皮貨的好時節(jié)。 雖然南方的冬季短, 但架不住有錢人太多。這北方的皮草經(jīng)過硝制后皮色均勻毛鋒極長, 那些豪商的家眷可以用做斗篷、端罩、皮裙、臥兔。逢著文會詩會時穿戴出去, 又輕便又暖和還極為打眼。 想來這一路上有了交情,鄭績比先前說話隨便許多。舉著五根手指滿臉張揚,“我們鄭家的貨船從來不走空,什么東西緊俏就運什么。這一來一回, 十倍的利是有的……” 顧衡卻婉言謝絕, 說接下來的時間要安心備考, 實在沒有精力親自到各地去搜羅貨品。再說祖母有家訓(xùn), 有些便宜不能占慣了。占慣了就撒不了手,再也看不起別的營生…… 鄭績見游說無效,雖然有遺憾卻還是不勉強。派手底下的人依約送來前次的分紅,總共三千兩日昇昌見票即兌的銀票。 顧瑛見狀不由歪頭,連連咋舌,“哥哥總共投了五百兩銀子的本錢,先前是土產(chǎn)和茶葉,后頭又進了一些生絲和海貨。沒成想竟然有這么大的利是,難怪別人說這條水路就是一條金銀路。” 顧衡用兩根手指捻著厚厚一疊日昇昌見票即兌的銀票,微微一笑道:“真是個傻丫頭,不過是秦異人之于呂不韋,這鄭績?nèi)舴怯行慕Y(jié)交于我,怎么會把這份厚利分派在我的頭上?” 輕輕哂笑一聲,“人人都知道這里頭油水豐厚,人人都削尖腦袋往里面鉆,每年死在上頭的人不計其數(shù)??赡憧茨青嵖儯@一路行來可曾怯過一分一毫?” 坐在一邊瞇著眼睛正自得其樂摸著一張竹木雀牌的張老太太聞言撇嘴,“這人看著熱絡(luò)周到,可是那眼珠子太過活套,只可泛交不可深交。老輩人說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我看這鄭績就是這種人!” 北方一進了冬月后就變得天寒地凍,迎面刮過來的風(fēng)又干又硬。顧衡怕老太太無聊,特地教了她如何叉雀牌。 沒想到張老太太對這個用來消遣的小玩意兒極其有天份,不過三五天又學(xué)得極為精通。宅子里上上下下都被她拉來對打過,結(jié)果竟是難逢對手。 張老太太大為得意,不免時時感嘆高手寂寞。 閑暇時就一個人靠在燒得暖暖的火炕上,拿著打磨得光滑無比的一副雀牌玩耍。她這輩子識字不多,完全是憑著一股擰勁兒學(xué)會了諸般事務(wù)。這回跟著小孫子上京,因著這件東西竟然難得沒有感到無趣悶心。 顧衡聽了哈哈大笑。 心想要是鄭績知道自己費盡心機連張老太太一句好話都沒有,肯定會氣歪了鼻子。雖然接觸不深,但他也覺得這個人背景頗為神秘復(fù)雜??雌湔f話行事的做派,遠遠不是一個綢緞莊少東家那么簡單。 顧瑛大大方方地把銀票收揀好,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家里有了這筆進項,一下子就變得寬裕許多。從老家?guī)淼你y子雖然不少,但這世上誰會嫌銀子燙手呢?有了這筆錢,就可以給租賃的房子添置幾樣合宜的家具,就可以給一家老少裁制時興些的衣裳,畢竟在這里少說要住上半年。 她在這邊暗暗盤算,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這馬上就到年底了,哥哥要不要給相熟的師長和同年準備些節(jié)禮?住在前面胡同口的馬大娘說,京里向來有這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些天,那些稍稍有名氣些的主考官宅子門口堆滿了請見的舉子……” 各地鄉(xiāng)試的主考官多辦是京中翰林院派遣的編修、檢討,這位主考官就是這屆中試舉子的座師,當屆舉子就是彼此的同科同年。 參予會試的舉子們進京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拜會座師和同科,畢意誰都不知道未來某一天會不會求到別人的頭上。再則若是運氣好的話,日后就可以得到座師的大力提攜。 這種入鄉(xiāng)隨俗的事情,的確不好特立獨行。 顧衡想了一下坐在桌案旁仔細列了幾個名字,推過去道:“你跟祖母商量一下,看看準備些什么節(jié)禮。這幾位京官都是品性高潔清貴至極的人,想必也不喜歡什么俗氣至極的阿堵物。我本是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小子,也拿不出什么象樣的東西。他們知道我的底細,想必不會多說什么的?!?/br> 顧瑛的眉毛挑了一挑,有些無語地望著自家兄長。 說起來阿堵物是世上最俗氣的東西,但這世上還有不喜歡阿堵物的人嗎?鄰居馬大娘是京中的老戶,知道顧家有進京赴考的舉子,就曾當面好心提點過。 說京官們清貴是清貴,可個個都窮得叮當響。有些人外頭光鮮里頭精窮,莫說送些絲綢綾羅,就是尋常的米鹽糧油也是看得起的。特別是拖家?guī)Э诘木┕?,收收藏藏的是京城典當鋪的??汀?/br> 顧衡啞然失笑,默了一會后道:“安定門南月牙胡同那邊,也準備一份節(jié)禮過去。那人……面上說是萊州方縣令的族兄,咱們不好睜眼略過去?!?/br> 顧瑛聽了連忙點頭記在心上,她聽哥哥說起過這位方縣令的族兄。溫文爾雅博學(xué)多才,難得的是性子極和善。雖然免不了京中人氏慣有的清高,但也算是易處的了。 顧瑛和張老太太都是手腳極為麻利的人,像在老家一樣讓錢師傅趕著雇來的馬車,在京城各處南貨鋪子轉(zhuǎn)悠了好幾天。又買來數(shù)十個竹筐和幾刀裁好的麻紙,終于把各家的節(jié)禮置辦齊備了。 從前富貴時只有別人給顧衡送節(jié)禮的份兒,哪里需要cao心這些事情,所以不免一臉新鮮地站在院子里,一一檢視用竹筐或是用麻紙包裹著的“節(jié)禮”。 見里面統(tǒng)統(tǒng)不過是萊州出產(chǎn)的臘鵝、咸魚、燒酒、干果,并幾樣市面上常見的海上干貨。雖然看著林林總總,但花費的銀子實在不多。 顧衡大為滿意,覺得正好符合眼下自己的身份。 將這些節(jié)禮用馬車整齊裝著,煞有介事地親手送至濟南府鄉(xiāng)試主考官、副主考官和各位同考官的府上。他送的坦坦蕩蕩,至于別人在背地里是不是翻白眼,就根本就不是他考慮的事兒了。 在南月牙胡同那座極為雅致的宅子前,顧衡特意跟門子細細交代。說送過來的這些東西里,有些是家里人親手所做的干菜。全是自家地里所產(chǎn),晾曬淘洗樣樣不假于人手。冬天時和著腌制過的五花rou片小火蒸制,又開胃又爽口…… 當天晚上端王恰巧過來些歇宿,看著仆役們又好氣又好笑地將這份特殊的節(jié)禮呈上來。 端王在三位成年皇子中雖然最不受重視,在朝中也只領(lǐng)了一個閑職,但論起來也是正經(jīng)的當差皇子,宮里宮外的諸般賞賜和供奉從來沒有落下過。只是偶爾被某些有心人分作三六九等,送到府里的是些稍稍劣等的東西罷了。 尋常的外省官員覲見,即便弄不來古董字畫金銀玉器,也會想辦法籌備一些當?shù)氐娘L(fēng)土特產(chǎn),但一般都是極精致極稀少的事物,諸如上品的茶葉之類。哪像顧衡這個楞頭青,竟堂而皇之地塞一些再普通不過的梅干菜和青筍絲,真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 端王卻是饒有興致地挨個翻看。 見其中的梅干菜用細細的藤草捆成小把,在竹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拿在手里輕抖,竟連一片多余的石子塵沙都沒有。手掌長的青筍顏色淡黃,被切成一塊塊相似的大小,放在鼻子邊就有一種淡淡的清香。 仆伇還在喋喋不休,“那顧舉人看著也是一個極體面的人,沒想到卻做出這種沒頭腦的事兒。這些尋常的干蔬瓜果百姓人家用來下飯也就罷了,竟然當做天大的好東西巴巴地送到府里來……” 王府總管魏大智覷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心頭立時跟明鏡一般。就跟著假意呵斥了幾句,“這顧衡的膽子也忒大,不指望他弄些稀罕物件來,起碼也弄幾樣上得了臺面的綢緞糕餅之類的吧?” 端王就笑了一下,“你們不懂,大凡有氣節(jié)之人行事本就與常人不同,無需跟他計較這些。我府里雖然算不豪富,但是也沒缺過金銀綢緞之類的東西?!?/br> 他嘆了口氣,“這些干果蔬菜雖是平常,但每一樣顯見都是用了心的。這梅干菜就是顧衡七十歲的老祖母,帶著他妹子親手晾曬親手淘洗所得,比起金玉之物也不差什么……” 許是想到了什么事,端王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奇異。 帶了青玉扳指的修長手指在竹筐上略略拂過,轉(zhuǎn)頭吩咐道:“揀幾樣拿回王府里,叫廚子細細收拾出來,今天晚上闔府上下統(tǒng)統(tǒng)就吃這個?!?/br> 魏大智躬身應(yīng)是,心頭卻在想這顧衡何德何能,竟然讓王爺用了“氣節(jié)”二字!若是他明年一朝得中,這樣的穩(wěn)沉的心性又有這樣洞察入微的手段,其飛黃騰達只怕就在眼前。 ※※※※※※※※※※※※※※※※※※※※ 重生一世的意義,就是牢牢抓住錯過的風(fēng)景,避開曾經(jīng)誤入的陷阱……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shg 第九十二章 敬王 隔著三條大街的德勝門朝里有一座占地頗廣的王府, 前后總共有三路五進, 府里雕梁畫棟花木扶疏, 又引了活水造了偌大一座湖,湖中有島, 島上有閣。在冬日游廊下懸掛的大紅宮燈映照下,恍如人間仙境天上宮闕。 將將二十二歲的敬王頭戴雙龍搶珠赤金冠,穿了一件家常的朱赭色緙絲繡云蟒便袍,連腰帶也未系, 興致勃勃地查看手底之人準備進獻給宮中貴妃娘娘的千秋壽禮。 周貴妃進宮已逾二十年,今年將將過四十歲的整壽。 按說這種年紀的宮妃已經(jīng)開始頤養(yǎng)天年,等侍含飴弄孫了。但當今皇帝對她依然恩寵有加, 每個月必有小半旬是歇在她的宮里。但凡遇著朝中的煩心事,也必定會招這位如花解語的周娘娘進乾清宮伺候。 敬王單手擎著一顆碩大的東珠在眼前細看。 見這珠身溜圓表面光滑無瑕,最難得的是這顆珠子的顏色是金黃色, 用來鑲嵌一掛瓔珞最合宜不過。最好再去找尋幾顆顏色相近的東珠, 做幾樣精致的耳環(huán)和頂簪, 一整套穿戴在阿娘的身上肯定貴氣十足。 翹頭畫案上密密羅列著數(shù)只半尺見方的皮匣子, 淺黃軟緞上一色的紅藍綠寶石。雖然個頭不頂大,但難得是大小一致火彩甚足。用來打造幾副頭面首飾,或是嵌幾對八寶金鐲還是綽綽有余的。 紫檀木大箱子里還有幾件顏色火紅的狐皮,抖開來在燈下細看, 從頭到腳竟然沒有一根雜毛。 阿娘從年青時就最喜歡紅色, 又喜歡精致繁復(fù)的衣飾。這件東西送到千工坊去, 尋資深繡女趕制出一件披風(fēng), 定會讓阿娘在壽誕上一展歡顏。 藏藍五福斗彩地氈上一片珠光寶氣,無一不是萬金難換的頂級珍品,一時襯得那些蘇杭進貢的各色簇新妝花、閃緞、織金錦如同土瓦礫石…… 一旁的幕僚姓龔,就捋著一把山羊胡須感嘆道:“難怪宮中圣人對王爺如此愛重,單論這片孝心就無人比得過。正值貴妃娘娘的千秋壽誕,圣人特特開了一回恩科,這份恩寵可謂是百年未聞!” 敬王臉上就浮起一抹得色。 “我阿娘性子單純爛漫,看著溫柔其實最喜歡直來直去,遇事也從來不愿多思多想。這些年在宮外若非有外祖父費心cao持,在宮中若非有父皇的大力庇佑,怎么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下我,怎么會躲過那些蛇蝎婦人的明刀暗箭?” 龔先生就不住頷首,以極細的聲音輕快道:“咱府里如今的這份榮光一半兒來自已經(jīng)致仕的周閣老,一半來自宮中的貴妃娘娘。王爺有這兩位神仙護法,這大寶之位可說是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