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薄冰地吃過晚膳，太后也沒有要留她們的意思，畢竟她還要去佛堂誦經(jīng)。兩人并肩在宮道上走著，何孤蘭不屬于宮妃，是不能在后宮里過夜的，她必須在宮門落鎖前回到自己府上。如錦左右沒有什么事情，便送送她，也好說些體己話。僅僅和她相處了一天時間，如錦就莫名地對這個不善言辭的女子產(chǎn)生了好感。

    “何meimei，你對你的表姐有什么了解嗎？”猶豫了很久，如錦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何孤蘭面無表情地回答，“我只是一個庶女，和表姐很少有交集。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我連進(jìn)宮的機會都不會有?！?/br>
    庶女和嫡女的差異可謂是天壤之別。嫡女是所有人眼中最璀璨的明珠，而庶女只是淪為陪襯的沙塵。吃穿用度皆有不同。在某一些氏族里，甚至還有庶女給嫡女作陪房丫鬟一同嫁給丈夫的規(guī)矩。但或許也正是因為庶女的身份，何孤蘭才可以在規(guī)矩的束縛下稍微獲取些自幼來學(xué)習(xí)自己喜歡的琴技。倒也真是福禍相依。

    何孤蘭似乎在何家完全遠(yuǎn)離了政治中心，在接下來的交談中她更愿意去回答有關(guān)琴道的事情，而不是有關(guān)政治的東西。

    如錦心里有些可惜，不過她也沒想著這樣幾句話就能知道太后的秘密。無論怎樣，答案只會有一個。要么，太后就真的只是個代表皇室顏面的花瓶；要么，太后的心機城府就深得可怕了。

    先是用了不為人知的手段在尊貴的鳳座上順風(fēng)順?biāo)剡^了十幾年，然后利用先皇死前的立儲遺詔巧妙地避開了新皇登基時對舊派的清算，穩(wěn)穩(wěn)地住進(jìn)了太后的壽康宮。這是一個小戶女子能做出來的事嗎？

    是的

    到了那扇朱紅色的宮門前，只差一步就能走出后宮的地方，何孤蘭轉(zhuǎn)過身，很認(rèn)真地說道，“表姐在家族的時候就很神秘，和她的母親一樣高貴美麗卻讓府中上上下下服服帖帖、為她所用。我從來不敢和她走的過近，那樣做的庶女下場都不是太好。我恪守自己庶女的本分，什么也不爭，什么也不搶。十幾個庶女里只有我還勉強算是過的舒心?！?/br>
    說這些話時她的聲音放得很輕，確保守門的士兵不會聽到，”出于朋友的考慮，我勸你最好和她保持一些距離。她能在十幾年的后宮生涯中取得最大的勝利并且成功活下來，依靠的絕不是男人口中虛無縹緲的愛。如果你對她抱有某些不該有的幻想，你就只能成為她手里的一顆棋子。我不想失去一個難得的朋友?！彼p手合十，臉上帶著虔誠的神色，嘴里默默念著，似在祈禱。

    如錦張著嘴巴，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她不否認(rèn)從一開始就對太后這個所謂的表妹帶有著別的目的。她想要通過何孤蘭知道太后的秘密，知道何家，但這個琴道里的天才僅僅是和自己練習(xí)了一天的《廣陵散》就認(rèn)為我是她的朋友嗎？女孩慢慢轉(zhuǎn)身，看著那瘦小的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如錦的胸膛好像被什么擊中了一樣，一直到回了自己的霽月軒如錦都還是神色恍惚。

    什么嘛，你也在演戲嗎？太后的家族里全是會演戲的女孩子嘛？

    一種名為感情的東西通過一只木琴在兩個身份迥異的女子之間以一種在宮里不可能存在的方式連接起來。如錦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膛里，它跳得好快。

    不同于自己和貼身丫鬟之間將主仆關(guān)系演化為親情的感情，這是如錦從來沒體會過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的熱烈，也不是親情的潤物細(xì)無聲，而是友情的難能可貴。

    “小主你怎么了？”見如錦的臉色有些不對勁，雨寒沏了壺?zé)岵瑁樕蠈憹M了擔(dān)心。

    如錦的手碰到了茶杯，溫?zé)岬挠|感讓她回過神來。她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道，“你說這何孤蘭是怎樣一個人呢？”

    聽她言，沒什么心機的雨寒立馬笑道，“依奴婢看何姑娘算得上是個不錯的女子了。雖然臉上淡淡的，說話也不招人愛聽，不過對小主可是用了心的。奴婢愚鈍，沒有學(xué)過琴，但也能感覺出來何姑娘是很認(rèn)真地在教小主呢。”

    雨寒走到如錦背后，讓她的頭陷入飽滿的酥胸里，用手慢慢按摩著，輕聲說道，“恕奴婢多嘴，小主在顧忌什么呢？”

    很多時候啟發(fā)你的不是大儒明賢的長篇說教，也不是佛陀道家似是而非的他們口中的“點化”，而往往是某個小人物很簡單的一句話。一語驚醒夢中人。正所謂云深山塢，煙冷江皋，人生未易相逢。在茫茫的人世間能得如此一知己實屬不易，自己又何必在這里胡思亂想，白白磨滅了這一段才剛剛萌芽的友情呢？

    如錦也不是個喜歡鉆牛角尖的人，想通之后就不再畏畏縮縮，仰頭喝了一大口熱茶，頓時覺得頭腦都清醒了幾分。

    “你沏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br>
    “是那位老太監(jiān)教得好而已。需要把他收回霽月軒嗎？可以讓紫翠去辦?！蹦呐聸]有回頭看，如錦也能聽出話語里的笑意。

    “她現(xiàn)在在哪里?！比珏\突然有些奇怪，剛才進(jìn)殿時就沒有看見紫翠的蹤影。

    按摩的手停了下來，語氣里有難耐的欣喜，“她正在小主的書房里，太后給您送了一把琴?！?/br>
    太后送給自己的琴。盡管如錦已經(jīng)做好了心里準(zhǔn)備，可真到了書房時心里還是不由自主的一凝。

    這把琴通體黑色，仿佛在敘述著歷史的痕跡。透過日光可以看到，上面隱隱泛著草木般的幽綠，像是綠色柔軟的藤蔓默默地纏繞在古木之上。而這也正是它名字的由來——綠綺。

    名琴綠綺。任何一個習(xí)琴的人都不會不知道它的名頭。相傳在古代有位著名的詩人司馬相如，他家境貧寒，但善于詩賦。當(dāng)朝的王爺請他作賦。他欣而往之。所作辭藻瑰麗，極合王爺附庸風(fēng)雅的口味。王爺十分高興，以“綠綺”回贈。琴中銘有“桐梓合精”四字。

    如今這把千古名琴就在如錦手里，被歲月服侍的木材上依稀可見“桐梓合精”的輪廓。它不過斤余，如錦卻覺得非常沉重。

    如錦覺得無論以哪種理由這把琴都不應(yīng)該送給自己，何孤蘭都比她更有資格擁有它————以她那超越常人的琴道天賦。

    如錦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太后原可以在自己快上場時再把琴給自己，這樣等自己下場的時候就可以收回這把絕世古琴?？伤龥]有，而是選擇第一天就把它送給了自己。一把流傳了這么久的古琴，即便是以京城貴族的勢力都難以放棄，更何況是屬于朝廷政治旋渦邊緣的何家了。太后對自己越好，如錦就越感覺她所圖甚大。

    “小主，太后對您可真是好。這么珍貴的古琴也能送給您?！币恢辈黄堁孕Φ淖洗渖裆g也有些高興，忍不住說道。

    “就是啊，奴婢還沒進(jìn)宮的時候都聽說過這把琴了。小主得了這么好的琴，在新春宴上一定能奪得頭籌！”

    看著兩個侍女滿臉興奮的樣子，如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索性指揮兩個人把綠綺搬回了庫房?？v使不知道太后的用意，這樣寶貴的古琴她也是不敢亂動的。當(dāng)然，她沒忘記讓她們檢查一下綠綺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結(jié)果在意料之中——它被保養(yǎng)得很好，可以正常使用。

    等她們忙完這一切回來，如錦命令道，“去準(zhǔn)備一下，本宮要沐浴?！?/br>
    “好的，小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