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撫撫自己的胸膛，一下下寬慰自己，寬慰好了，定神一聽，室內(nèi)的聲音消失了。

    姬稷喚人：“快去瞧瞧，里頭怎么了？”

    奴隨很快出來，答：“金子沒氣了?！?/br>
    大室。

    金子被人解下綁手的布條，從生產(chǎn)時(shí)半站的姿勢改成躺姿，她一動不動躺在那，臉上身上全是汗，臉色發(fā)白，氣息全無。

    趙枝枝僵滯，她怔怔喚：“金子，金子……”

    金子沒有回應(yīng)。

    趙枝枝一低頭，眼淚大顆墜下，她推推金子：“金子，快起來，你想吃的紅棗烏雞燉好了，快起來吃它?！?/br>
    醫(yī)工們瑟瑟發(fā)抖伏在地上：“趙姬……趙姬節(jié)哀?！?/br>
    趙枝枝不想聽他們說話，她伏下去，伏到金子的身體上：“我為何要節(jié)哀，她的身體是熱的，沒有變冷，她沒有走?！?/br>
    醫(yī)工們什么都不敢說，婦人生產(chǎn)，死亡在所難免。

    這又是一個(gè)不幸的女人罷了。

    幾個(gè)跪在最后面的女醫(yī)隨互相看了看彼此，有人站出來：“趙姬，可否讓奴們再試試？”

    趙枝枝淚眼朦朧抱著金子，對那個(gè)女醫(yī)隨說：“來，快來?！?/br>
    幾個(gè)女醫(yī)隨上前，其實(shí)她們也沒有想出什么別的辦法，她們只是將醫(yī)工們提氣吊氣的法子再試一遍。

    再試一遍，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強(qiáng)。她們也是女人，她們中也有人生育過，誰都希望自己生育的時(shí)候有人多幫襯一把。

    她們掐金子的人中，按壓她的手臂與腿，她們不停拍她的后背，撬開她的嘴，試圖將藥水灌進(jìn)去。

    這些事做完，香才燃過一豆長。

    “醒醒！”她們在她耳邊喚。

    趙枝枝跟著一起喚：“醒醒，金子快醒醒！”

    寂靜的大室，金子的慘叫聲不再，女人們的呼喊聲取而代之。

    她們齊聲喚：“醒醒！快醒醒！金子快點(diǎn)醒過來！”

    聲音越來越大，仿佛一支恢弘的詩歌。一聲呼喚，便是一句祝愿。

    大室內(nèi)的聲音傳到屋外去，屋外的奴隨們先是一愣，而后看向大室。起先無人敢出聲，忽然有人小聲道：“是趙姬的聲音，趙姬在為金子喊魂?！?/br>
    繼而有人跟著喚了句：“醒醒。”

    一聲傳一聲，大家都跟著喚起來。

    她們都認(rèn)識金子，她們不希望她死?；钸^來吧，不要死，一起活下去。

    大室周圍的奴隨們忽然開始齊聲喚，家令嚇一跳，剛要出聲訓(xùn)斥，被姬稷阻止：“罷，隨她們?nèi)グ??！?/br>
    家令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姬稷，姬稷背過身去。

    家令低下視線：“喏?！?/br>
    聲勢浩大的呼喊聲飄蕩在大室上空，震耳欲聾。

    趙枝枝盯看金子，緊握的手始終不曾放開。忽然，金子的手指動了動，她猛地睜開眼：“我的烏雞呢！”

    趙枝枝一怔：“金子？”

    金子仍然神志不清，嘴里念：“烏雞，紅棗烏雞?！?/br>
    眾人大笑。

    趙枝枝笑一聲，擦干眼淚，沒再接著笑。她激動地抱住金子，蹭蹭金子的肩膀，柔聲道：“燉了一鍋，全是你的，現(xiàn)在就讓人端過來?！?/br>
    金子吃了紅棗烏雞，強(qiáng)撐著重新扶住懸掛的布條站起來：“這個(gè)小兔崽子，我今天不將它擠出來，我就不叫金子?！?/br>
    趙枝枝：“出來，快出來?！?/br>
    大家的呼喚聲也從“醒醒”變成“出來”，這一次，她們聲音不再是悲壯的，而是喜悅的。

    金子活了，活了！

    或許是那鍋紅棗烏雞的效用，或許是大家的鼓舞聲太過振奮，一刻鐘后，金子生下一個(gè)女嬰。

    趙枝枝興奮地抱著孩子，孩子尚未擦拭，渾身上下臟兮兮，但這并不影響她對孩子的喜愛：“真好看，真好看?！?/br>
    金子已經(jīng)躺下，重重嘆氣，閉上眼：“終于生完了?！?/br>
    趙枝枝將孩子抱給她看：“你瞧，這孩子多好看啊?！?/br>
    金子看著孩子，看著看著忽然眼淚掉下來。

    這就是她的孩子。

    生的時(shí)候，讓她恨得牙癢癢的東西，蹦出來后，卻讓她看一眼就無法再狠下心繼續(xù)厭惡。

    是她的孩子??！

    金子呆呆地伸出手，抱住她的孩子。抱著抱著，她笑起來：“乖兒，乖兒。”

    第108章 108章的趙姬

    金子的孩子取名“蒼鹿”。

    蒼鹿, 長壽之物。

    名字是趙枝枝取的，她很是喜歡這個(gè)孩子。

    金子生完孩子后, 很怕孩子會被丟出去。奴隨生的孩子，是不能留在主人家的，懷了孩子的奴隨，最好自己將孩子丟出去, 免得主人煩心。

    主人不會為一個(gè)奴隨的孩子提供口糧, 奴隸的孩子長到五歲前, 是沒有價(jià)值的，因?yàn)樗麄儾粫苫钜嗖荒苣萌ベu錢。很少人會買小于五歲的孩子, 若是養(yǎng)不活, 那就得虧錢。比起買一個(gè)年幼的小奴隸, 大多數(shù)人更愿意多湊點(diǎn)錢去買一只雞一條狗一只山羊或驢子。

    金子惶恐不安，她從未如此害怕過, 當(dāng)年快要餓死的時(shí)候，都比不上此刻的絕望。

    她知道自己不該為難趙姬, 趙姬能找人為她接生, 繼續(xù)留她在云澤臺中，已是天大的恩賜，她若是為孩子的事求趙姬賜恩, 便是不知好歹。

    奴隸的孩子，怎能留下來撫養(yǎng)？

    金子看著她的乖兒，乖兒對她笑，她卻笑不出來, 哭了一天，最終決定去求趙枝枝。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不知好歹，她不能送走她的乖兒，乖兒若是被丟出去，就沒命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乖兒餓死凍死！

    其他奴隨勸金子：“算了，算了，看開些罷，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你能活下來就很好了。”

    金子不聽勸。

    她還是求了趙枝枝。

    趙枝枝照常來探望金子的時(shí)候，金子跪到地上：“求趙姬留下奴的孩子，只要趙姬肯留下孩子，奴現(xiàn)在就去死?！?/br>
    趙枝枝驚愣：“你這是作甚，好端端為何說死字！”

    金子一抬頭，臉上滿是淚，哀求：“求趙姬將奴的孩子留在云澤臺，不要丟她出去，留著她不會浪費(fèi)云澤臺的糧食，奴死了，奴的那份糧食就能給她了?！?/br>
    趙枝枝聽明白了，她心中苦澀，彎腰抱住金子輕輕拍她：“傻金子，我何時(shí)說過要趕走你的孩子，莫要擔(dān)心，我已經(jīng)求過殿下，讓你留在云澤臺中撫養(yǎng)這個(gè)孩子，殿下同意了。”

    金子震驚，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奴可以撫養(yǎng)這個(gè)孩子？”

    趙枝枝含笑擦掉金子臉上的眼淚：“嗯。你不用死，孩子也不用死，你們都會好好地在云澤臺活著，活得開開心心，衣食無憂?！?/br>
    金子狂喜，高興得連氣都喘不勻，她再次伏下去，瘋狂地吻趙枝枝的白襪：“多謝趙姬，多謝趙姬！”

    趙枝枝很久沒被人吻過腳了，她身體都僵直，想讓金子停下，又怕金子做出其他激動的舉動以此表達(dá)對她的感激。她見過的奴隨中，有以光著身子踩火炭祈福來向主人表達(dá)感謝之情的。

    她怕金子也光著身子踩火炭，她只好站定不動，等金子吻完了，她掏出巾帕，柔柔替金子擦嘴擦眼淚鼻涕。

    “下次莫要再吻腳了，你好好照顧孩子，便是對我最好的謝禮?！壁w枝枝道。

    金子笑咧嘴，響亮應(yīng)下：“奴一定會好好照顧孩子！”

    趙枝枝想看孩子：“小鹿還在睡嗎？”

    金子連忙將孩子抱到趙枝枝面前：“早醒了，瞧，她一見趙姬就笑。”

    趙枝枝接過孩子，她還不怎么會抱孩子，動作有些笨拙，分外小心：“小鹿，小鹿，我來看你了，小鹿有想我嗎？我可想小鹿了?！?/br>
    孩子明明不會說話，她卻低下頭側(cè)過耳朵：“聽到了，小鹿說也想我?！?/br>
    金子笑得合不攏嘴：“想的，小鹿每時(shí)每刻都在想趙姬?！?/br>
    孩子咯咯笑，趙枝枝更開心了，她親親孩子粉嘟嘟的臉蛋，心像泡在蜜罐一般甜滋滋。

    小鹿留在云澤臺撫養(yǎng)的消息很快傳遍，奴隨們悄悄前來探望小鹿。

    她們帶去各種各樣的禮物，大多都是不值錢的東西。雖然寒酸，但這已是她們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禮物。

    聽說孩子被留下來撫養(yǎng)時(shí)，她們中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個(gè)奇跡。

    這個(gè)孩子，險(xiǎn)些胎死腹中，連累她的母親一塊死去。如今她不但活了下來，她還和她的母親一起，繼續(xù)留在云澤臺中。

    該是多好的運(yùn)氣，才能得到這份恩澤。

    奴隨中曾有過孩子的人，忍不住將自己曾經(jīng)丟失的那份希望放在小鹿身上。她們看著小鹿，就像看著自己曾經(jīng)被迫遺失的孩子。小鹿活下來了，興許她們的孩子也活下來了。

    不知不覺，越來越多的奴隨前去探望小鹿。很快，小鹿有了許多奴隨“母親”，她們都想為小鹿的撫養(yǎng)之事出一份力。

    小鹿穿的是奴隨們縫制的百福衣，用的是奴隨們湊錢找商人買來的稀奇玩具，吃的是奴隨們尋來的羊奶。

    小鹿成了所有奴隨的孩子。

    趙枝枝不知道這些事，她很是寶貝這個(gè)孩子，特意讓女醫(yī)隨前去南藤樓照看金子母女，并吩咐劉宮使，給金子母女最好的吃食和衣物，錢從她的月錢里扣，但凡金子母女需要的東西，只管開口朝她要便是。

    劉宮使提起奴隨們悄悄來探望小鹿的事，趙枝枝聽完，很是感動，囑咐：“莫要驅(qū)趕她們。”

    劉宮使應(yīng)下：“喏。”

    趙枝枝在金子這待到日落才回建章宮，乘軺車往回趕的時(shí)候，正好在半路上遇到姬稷的車乘。

    姬稷命人停下車：“心肝兒，來，上來。”

    趙枝枝高興地下了車，朝他奔去：“殿下！”

    姬稷抱她上了車，兩個(gè)人笑兮兮對望了一會，笑著笑著，親上了。

    親了沒多久，姬稷戀戀不舍地放開她，他被燒得面色赤紅，生怕自己無法控制，移開目光，不敢再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