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禮部尚書蘇昇告假回鄉(xiāng)修祖廟,得知明云見號召當?shù)馗簧淌┲?,二人雖幾乎同時從京都出發(fā),但路上并未碰面,明云見比他走得快。 都到了湖安城附近,蘇昇也不好不與明云見打個招呼,便在回京前去了一趟湖安城,連帶著家中長子與已經(jīng)嫁出的蘇雨媚一起。 蘇雨媚嫁給周漣成了封易郡王妃,照理來說已不算是蘇家人了,但蘇家祖母在世時特別疼在蘇雨媚,直夸她聰慧。這回大水沖了祖廟,祖母那邊受損較為嚴重,蘇昇才帶著蘇雨媚回來,也有安撫天上老人之意。 蘇昇到了湖安城,首先便去了湖安城最安全舒適之處,問了驛館之后才知道明云見不在,幾番打聽終于在江邊上見到明云見。 當時蘇雨媚跟在蘇昇身后,因為天冷風大,江邊施工多日臟亂得很。蘇雨媚身上披著狐毛披風,銀狐毛貼著臉掃過,她臉上蒙著面紗,頭上朱釵被風吹得晃動,雙眼定定地看向站在江邊新堤的明云見,似乎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明云見穿著一身白衣裳,衣擺是墨色的,他披了件玄色披風,玉冠高束,額前幾縷碎發(fā)被風吹亂,腰背筆挺地迎風站定,突然抬手指向一處說了幾句,手上還有半個嚼得發(fā)干的饅頭。 自小鐘鳴鼎食,如今卻風餐露宿了。 “文王殿下!”蘇昇揚聲,以手擋風,朝江邊喊去。 明云見聽見,朝蘇昇這邊瞥了一眼,視若無睹,繼續(xù)監(jiān)工,不知說到了什么,半蹲身子與旁邊衣衫渾臟的男人溝通。 蘇昇長嘆一聲:“真瞧不出來,文王居然還正兒八經(jīng)地監(jiān)工了。” 蘇雨媚伸手撩發(fā),半垂著眼眸。 蘇昇上前走近,一步步小心不踏入江邊泥坑里,勉強干干凈凈地站在了明云見之下,瞧見明云見嘴里咬著饅頭,顴骨被冷風吹得泛紅,哎喲一聲:“文王殿下受苦了啊?!?/br> 明云見朝他敷衍一笑:“忙呢?!?/br> 蘇昇啞言,蘇雨媚站在十步之外,前頭的路太差,她不知怎么走才能不弄臟自己的繡花鞋,干脆就站在原處。 蘇昇幾次想與明云見搭上話,也不見對方有時間理他,蘇昇正欲去驛館等著,還未轉身便聽見身后有人喊道:“王爺!” 明云見不耐煩地回頭,奔跑而來的是夜旗軍一員,還未跑到明云見跟前便道:“王妃來信。” 明云見手里半個被風吹得幾乎凍成石頭的饅頭實在吃不進,他找了塊干凈的地方跳下,將手里饅頭丟給了夜旗軍,轉而拿了信,找了個吹不到風的地方拆開去看。 信的內(nèi)容不長,祝照乖巧地草談冬至那日上街險些被馬撞上的事兒,也提了封易郡王出手救她,明云見眉心輕輕皺著,不知看到了何處,突然莞爾。 收了信,折疊好放入懷中,明云見與夜旗軍道:“讓他們加快些,再有幾日這邊也差不多結束,本王要于除夕前趕回去。” 第42章 紅梅 明云見忙碌一日, 傍晚去驛館稍作休息時, 居然看見了蘇昇還未走。 蘇昇見了明云見,主動過來打了招呼, 他臉上擠著笑,算是朝中為數(shù)不多一個對高位者都巴結的官員了。 明云見認識蘇昇時, 他便是禮部侍郎了。先帝在位曾說過, 蘇昇這種人, 稍有才干, 但阿諛奉承,是個能做事兒的, 卻不能獨當一面,故而禮部侍郎是他能坐的最高的位置。 不過后來明天子未能預料,嶸親王勢力日益壯大, 蘇昇終成了嶸親王麾下一員。 在明天子駕崩之后, 新帝即位,小皇帝什么也不懂, 朝政被嶸親王把持多年后又被其他兩位親王和朝中官員分割,蘇昇跟著嶸親王十年也算盡心盡力,得了個禮部尚書的位置。 明云見其實不愿與蘇昇多有接觸, 畢竟蘇昇是嶸親王手下的人,若他與蘇家來往, 恐造成他投靠嶸親王的假象。 “蘇大人還沒走呢?”明云見用溫水洗了手,不咸不淡問。 蘇昇笑稱是他長子到了雁州,去拜訪了以往雁州的舊友, 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所以他與蘇雨媚才會在湖安城等著。 “蘇大人慢等?!泵髟埔婞c了點頭,洗盡了手便要走。 蘇昇連忙道:“文王殿下監(jiān)工辛苦,不如今晚下官在酒樓設宴,請文王殿下務必賞臉,您不好犒勞自己,便讓下官暫當個奢侈之人?!?/br> 明云見瞥了蘇昇一眼,本想拒絕,但又想起他還另有安排,干脆今晚便與蘇昇坐在一處,也好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嶸親王特地派來防著自己的。更重要的是……若他整晚跟蘇昇在一處,也可為接下來的安排早做打算。 明云見點頭:“那就有勞蘇大人破費了?!?/br> “哪里哪里!”蘇昇也高興能請明云見吃一餐,他見明云見還是要走,問了句:“文王殿下是要回去嗎?環(huán)鎮(zhèn)太遠,不如用完飯再去歇息,我這就讓人去酒樓安排。” 明云見揮了揮手中銀扇,只給蘇昇留了個背影:“不回去,本王是去給王妃回信。” 其實祝照在京都街上險些被馬撞了的事兒,小松的確提前寫了書信與他說過,但小松當時畢竟不在場。明云見要祝照自己寫下來告知,便是想讓小孩兒若吃了虧受了委屈,能主動找自己這邊依上一依。 她喜歡將心事瞞著不表,可她身體自小就不太好,年紀又不大,心事藏多了傷身。 信件寫好,明云見瞧驛館外的紅梅一枝探入房中,上頭開了兩朵正艷的,于是摘下一同放入了信封內(nèi),命人往京都那邊送過去。 至于他這邊想要提程回京的事兒,明云見便沒寫在信上了,免得如生變故,未能及時趕回,反而讓祝照失望了。 蘇昇聰明,他到了湖安城內(nèi)宴請明云見,并未只給明云見安排了一桌,而是將這些日子京都派來的賑災首要官員都叫上了。但唯有他與明云見兩人是在雅間小屋內(nèi)安排的,其余官員都是隔壁的方桌,好吃好喝的也都伺候上了。 明云見到時正是與蘇昇約定的時間,他不喜歡遲到,蘇昇也贊賞他這一點,回頭想想,蘇雨媚沒能嫁給明云見,也是有些可惜的。 當年明天子身體不好,蘇昇在乾政廳內(nèi)與其余幾位大臣聽明天子交代事宜,卻見明天子咳嗽后嘔血,心中大駭,大約知曉明天子時日無多了。 那時嶸親王的勢力與日俱增,朝中已有官員各自站隊,蘇昇怕自己落到最后兩邊不是,便只能投靠嶸親王麾下。他要投靠,也得給出誠意,便是將自己的女兒送出作為投靠之禮,幫著嶸親王籠絡封易郡王,又或者說是……控制封易郡王。 那時蘇雨媚在京中已有第一才女之稱,又是侍郎之女,嫁給周漣并不算太高攀。 可事實證明,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從不缺少女人,蘇雨媚成了郡王妃,但從未能左右周漣的想法,反而在郡王府內(nèi)舉步維艱。 相比之下明云見這般專情不二的,倒顯得難能可貴得多。 席間蘇昇也不知要與明云見說些什么好,便問他治水之事,又拿朝中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找話題。 明云見實在被他聒噪得有些煩,但畢竟蘇昇也算宴請他吃了他來到雁州之后最好的一餐,明云見只能借口小解,走到酒樓后方的小院子里吹吹冷風,清靜清靜。 酒樓里的菜味道太重,比不上文王府里廚娘燒得清淡美味。 明云見瞥了一眼酒樓后死了幾根樹枝的臘梅花,一半盛開一半枯敗,心中不禁想著就連這處的梅花都不如月棠院里的好看。 “頭頂月如鉤,薄云消濃愁,夜風吹盡人心事,文王殿下為誰憂?”身后一道聲音響起,明云見無需回頭也知是誰了。 明云見背在身后的手握著銀扇輕輕敲著腰側,回了句:“想王妃了?!?/br> 緩步靠近的蘇雨媚足下一頓,便就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長廊下,臉上面紗未摘,隨風輕輕飄著。 “先前周大夫壽宴上,我作詩只是為了應景,并非為了譏諷文王殿下,今日抽空才能解釋,文王殿下切莫如他人一般誤會了?!碧K雨媚攏了身上狐毛,說這話時半垂著眼眸。 她心氣高,受不得人誤會,此事若是再擺上一年,她若碰見機會,也還是要解釋的。 明云見輕輕嗯了聲,道了句:“本王倒是沒所謂,就是長寧那日聽得不高興,郡王妃若是下回碰見長寧,還是莫要上前與她解釋,最好站遠一些,否則她年輕不懂事,能以王妃的身份壓制你?!?/br> 這一句話,倒是讓蘇雨媚的眉心皺起,心中百般滋味了。 上一回慕華公主洗塵宴蘇雨媚與祝照碰了面,兩人只是淺淺打了招呼,祝照看上去便知道是個乖巧聽話的,絕不會如明云見說的那般仗著自己年輕不懂事便以文王妃的身份壓人。 蘇雨媚當時不解釋,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無需對祝照解釋,今日與明云見解釋,卻沒想到明云見不在意了。 明云見吹夠了冷風,轉身走向長廊另一面,打算回去雅間,面對聒噪的蘇昇,總比面對意圖不明的蘇雨媚要叫人安心些。 “我從未問過文王殿下,當年之事你是否恨過我?而今文王殿下與文王妃感情和睦,是否就表示你已放下過去了?”蘇雨媚上前半步,終是將心中疑惑問出了口。 明云見微微皺眉,腳下沒停,只留了一句:“本王與郡王妃,從無過去?!?/br> 他的背影瞧著像是想起了令人不悅之事氣急敗壞,又像是逃離。 回到酒樓,明云見應付了蘇昇,大約半個時辰左右終于能離開,出了酒樓后他便坐上了簡陋的馬車往客棧方向去。 這處路被江水沖毀不少,并不好走,馬車一路顛簸,明云見并不好受,但叫他眉心一直皺著的,卻是與蘇雨媚在酒樓小院內(nèi)遇見一事。 當年之事? 這十年來明云見都不曾去回想過,但當時記憶很深,因為那是他第一次遭重視之人欺騙。 明天子欲給蘇雨媚和周漣指婚,圣旨下來之前給了明云見考慮的時間,當時明云見實有猶豫,不知娶蘇雨媚成為嶸親王一派,和獨善其身究竟選哪個。 蘇雨媚等了三日沒等到他的回復,主動來找時氣急,許多人朝蘇家提親都被拒絕,明天子將蘇雨媚放在明云見和周漣之間,主動給明云見先選,他卻遲遲未定。 那日二人相見并不和睦,明云見以為蘇雨媚來找,是有情,而蘇雨媚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文王殿下當真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當初碧水湖旁九鳳亭,蘇雨媚的目標并非明云見,她知曉那日明天子扮作百姓出城,身后除了跟著明云見之外,還跟著周漣,才會特地女扮男裝前去作詩。 蘇雨媚起初想引起注意的不是毫無勢力的文王,而是手握重權的封易郡王,只是封易郡王為武人,聽不懂文縐縐的話,明云見卻對蘇雨媚上了心。 明云見寫給蘇雨媚的詩,她看得懂,卻假裝看不懂,因為被人欣賞和傾慕令她有些自鳴得意,自然,在這些虛榮之外,蘇雨媚也的確喜歡明云見。 若非喜歡,她向來不好動,怎會因他說山上紅花開遍極燦,而去爬山。 若非喜歡,她向來不喜小孩兒,怎會因他寵著明子秋,而送明子秋金釵。 但這些喜歡,比不上蘇雨媚的自尊,她覺得明天子讓明云見先選她,明云見立刻就能給出答案,但足足三日,他都猶豫不決。 明云見說:“我不喜拉幫結派,也不愿卷入權勢紛爭?!?/br> 當時蘇雨媚回他:“你天真!你生而為皇子,繼而成文王,本就在權勢之中,甚至可自成一派,卻想要明哲保身。你身為文王,必要野心勃勃,便是入了嶸親王麾下又如何?只要你想,你便能有朝一日,翻覆局勢,讓嶸親王替你做事!” 蘇雨媚的一席話,叫明云見如遭雷劈,他才豁然明了,猶豫三日不決的主要原因便是這里了。 便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蘇雨媚非一般女子,小事心窄,大事心壯,她與明云見本就不是一類人。 相遇是誤會,相處是欺騙,難道還要有個錯上加錯的結果? 那一次不歡而散后,蘇雨媚似是激將法,故意應了蘇昇的話,要嫁給周漣為郡王妃,卻不知那激將法對與彼時明云見而言,已不起作用。 蘇雨媚硬著頭皮嫁給周漣,但還在時時關注明云見的舉動,在他過了十七尚未娶親后,便買通了文王府的丫鬟檀芯,明云見身邊無人,叫她覺得是文王后悔了。 當年棄下的,如今遠望著,可事實上他們之間的楚河漢界,早已經(jīng)劃定。 馬車停下,明云見才緩緩睜眼,入了客棧難得能躺下休息,脫了中衣時一張被疊放好的薄紙飄下,明云見撿起,輕皺的眉頭舒緩,又細看了一遍。 除夕將至,王爺歸否? 祝照的字比起他離京時寫的已大有長進,此次回京等過了年,小孩兒也十七了。 可以告訴她,這一手字練得不錯,還算像模像樣,勉強能當她是個大人了。 京都文王府。 祝照收到明云見寄回的信距離她送信出去已經(jīng)過了十余天,小寒早過,將到大寒了,細數(shù)起來距離除夕,也就是半個月的事兒。 小松將信遞給祝照時還順路替她買了一串糖葫蘆,祝照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看信,瞧見明云見那一手好字在信上寫的,全是哄小孩兒的話。 “長寧別惱,嚴光顯些撞你,等他醒了本王再去問罪。周漣此人不可親近,下回聽話,便是他救了你你也掉頭就走,莫與他談。本王在雁州一切安好,你手疼便別練字了,莫凍著,莫餓著,莫晚睡,莫要多吃小松買的糖葫蘆,小心牙疼。” 祝照一怔,瞥了眼手里的糖葫蘆,抿嘴拿起信封打算把信裝回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那信封里還有兩朵干枯的紅梅。 文王沒寫出來,但祝照似能聽見,明云見在問:好看嗎? 第43章 遇險 干枯的紅梅, 哪兒有正在枝丫上盛放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