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京都入春之后一直都是艷陽高照,祝照房內的暖爐也就撤下了,其實即便今日下雨,月棠院寢室里也不怎涼,加上祝照本身蓋著的被子就很厚,并未感受到冷。 只是…… 她睡下后一直輾轉難安,恐怕是聽著雨聲入睡的原因,夢中不知為何閃過了一些片段,是她去年冬天替明云見護住蘭景閣內的蘭花后,他抱著她在房內取暖說話的畫面。 有些事她記得,比方說她記得自己搬過幾盆花,記得哪些花哪些是開著的,哪些還沒長大,也記得那天她躺在明云見的床上,屋外蒙蒙淺光落在明云見床頂掛著的穗子上,晃過幾縷,有些迷眼。 可她的夢里,她聞到了明云見身上的蘭花香,然后他摘下了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夢里的大雨也在嘩啦啦落下,突然一道雷聲轟隆,她猛地驚醒,睜眼坐起時朝屋外看去,此時哪兒有光,哪兒有床頂?shù)乃胱印?/br> 她再慢慢抬起手,瞧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面也沒有龍云紋的白玉扳指。 那天她病得迷糊,次日早間醒來時,的確在手上看見了玉扳指,只是方才那個夢讓祝照有些分不清,那玉扳指究竟是她睡夢中耍無賴從明云見手里搶過來的,還是被他拖著手,輕柔地戴在她的手指上的。 祝照開口問了句:“現(xiàn)下是幾時?” “快到子時了,娘娘。”床幔外檀芯回答。 祝照哦了聲,靜靜地坐了會兒,她心里想了很多,有些亂,憶起月棠院外的大樹被砍下時,她瞥見了明云見坐在臺階上的身影,只是一個遠影,卻異常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他該不會還沒走吧? 這個念頭起來,祝照便道:“檀芯,屋內有些冷,你去取些炭火來?!?/br> 檀芯一怔,心想這哪兒冷了,不過祝照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恐怕的確會覺得冷,于是她起身出門,特地去小廚房那邊取炭火來。 祝照知曉,若想取炭火必須得從長廊過,如若明云見沒走,檀芯回來后一定會告訴她,如若明云見走了,她也不必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夢心神不寧。 檀芯出去取炭火大約一刻鐘就回來了,這期間祝照一直靠坐在床頭沒躺下,等到檀芯進來了,祝照隔著床??此贾门癄t,等了半晌沒忍住問了句:“出門可碰見什么人了?” 檀芯提著碳爐的手微微一頓,她啊了聲,只是猶豫了會兒便道:“沒有啊,奴婢什么人也沒瞧見?!?/br> 祝照哦了聲,慢慢躺回了床上,心想也是,屋外的雨已經(jīng)下大了,又是子夜時分,明云見便是有話要與她說,也不會一直站在廊內等著。 是她心里憋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她也的確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對方面面相覷卻無言,想來把晚間用晚飯后的一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的,就只有她一個罷了。 檀芯見祝照側身背對著自己睡下,布置好炭火后才出了房間,她撐著把傘,心口還砰砰直跳,待到回到長廊,明云見還站在那里等著。 檀芯躊躇著,盡量讓自己別太過緊張,等她走到了明云見的跟前了才道:“王爺,奴婢方才與娘娘說,王爺還在這處等她,不過娘娘始終不愿見您,讓您回去,還說您日后也不必過來了?!?/br> 一旁古謙聽見這話,頓時皺眉,明云見只是輕輕嗯了聲,讓檀芯回去好生伺候著就行,也不必再出來與他回話了。 等到檀芯走后,古謙才道:“王爺,王妃這般似是絕情了些。” “話不是她說的?!泵髟埔姅n了攏披風,望著漆黑的院落,不禁笑道:“若她真不打算理會本王,就不會讓檀芯出來取炭了?!?/br> “那方才檀芯的回話……”古謙不解。 明云見道:“她本就是蘇雨媚放在文王府的眼線,本王又不是今日才知,她的話不可盡信,恐怕此時小長寧也以為本王失了等她消氣的耐心,早已離開了吧。” 祝照的性子明云見知曉,她不是個絕情的人,更不太懂得拒絕,不會讓檀芯特地出來對他說這番絕情的話。什么日后也不必過來了……便是明云見將祝照氣狠了,她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明知自己與祝照都被一個小丫鬟給騙了,但明云見的心里還是稍稍開懷了些,畢竟祝照假借讓檀芯取炭火為由,實際是在擔心他。 雖說這份擔心因為檀芯錯過了,明云見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所有誤會,都可以解釋清楚,唯有一個人的關心在意,不可辜負。 古謙瞧著明云見甚至在微笑,不太明白,下一刻,便知自家王爺這是在笑里藏刀了。 明云見道:“傳話之人尚可通融,挑撥之人不可久留,送她出府吧?!?/br> 古謙一怔,連忙應下,隨后又問:“王爺還要在此等著嗎?” 反正王妃已經(jīng)誤會他離開了,何必再站在此地吹風呢? 明云見輕聲一笑,他等祝照不是刻意做給她看的,可換句話說,她若完全看不見,那一切努力與付出,都是白費。 “回書房?!泵髟埔婇煵阶叱觥?/br> 古謙撐傘跟上:“王爺不回去休息?” 明云見道:“方才見了檀芯,本王想通了一事?!?/br> 工部尚書當真是個極其滑頭之人,賢親王雖管著工部,看似將工部牢牢握在手中,實際上卻未必得到工部尚書的真正支持。 這恐怕也就是明云見連著五次請工部尚書喝花酒,就連祝照也誤會他在青樓里碰上喜歡的姑娘了,也沒能從工部尚書的嘴里撬出半分有用消息的原因。 明云見的手下也有這種人,潛藏在他人之下,看似忠心耿耿,實則做著暗度陳倉之事。 工部尚書只是名義上賢親王的人,在其背后,必有另一只手控制著工部。只是賢親王并未叫工部做什么有違國法之事,那背后之人才一直沒有暴露身份罷了。 到了書房后,明云見便找來了夜旗軍吩咐下去。 明云見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約見工部尚書五次,的確過于頻繁,站在工部尚書背后之人恐怕也沒想到他會以賢親王的身份出面暫且收攏工部。 工部尚書背后之人找一時間沒找到與他周旋的對策,故而工部尚書才會三番五次顧左右而言他。 明云見猜想,恐怕他冷上幾分,下回就是工部尚書主動來請,屆時明云見雖在明,卻不被動。加上他本有意直接吞并工部,越是明朗,就越顯得他未身涉其中。 “王爺?shù)囊馑际恰鹊焦げ可袝伊四?,您就可假裝以賢親王的關系籠絡工部眾人,叫他們當真以為您是為賢親王辦事,再找個機會除去工部尚書,控制賢親王,獲得賢親王原部下?!币蛊燔姲⒀嚅_口。 明云見挑眉:“本王原意如此,卻沒想到工部尚書另有其主,既然如此,道不如來個將計就計?!?/br> 明云見將桌面上幾根筆分別放在不同的位置,硯臺為工部,三根筆分別是賢親王、嶸親王與工部尚書真正投誠之人。 明云見將硯臺撤去道:“工部尚書一死,本王就可將此事栽贓在嶸親王身上,再把賢親王安排在工部的其他人一一除去,抽自己人填補空缺。畢竟這些人的名單,工部尚書必然已經(jīng)給了他真正的主人,本王又何必讓他人捏住尾巴,日后放不開手腳來。” 他將手指在了代表工部尚書真正主人的毛筆上道:“在他看來,工部是嶸親王動的手腳,本王替賢親王辦差了差事,于賢親王跟前討不了好,更無威脅。” 明云見慢慢抬眸,看向阿燕,一雙眼于黑夜的燈火中尤為明亮。 “朝中風起云涌時,一旦木秀于林,必會摧之,屆時還需你們演一出戲?!泵髟埔娬f完這話,阿燕愣怔了瞬。 他的話點到為止,便揮手讓人退下,一切安排,就等工部尚書尋他而來。 這一夜,明云見幾乎沒睡,就靠在書房的椅子上瞇了會兒眼,天便微微泛光。 雨下了一整夜沒停,明云見打了個哈欠,推開書房門撐起傘朝外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月棠院門前。 一大清早祝照便醒了,正撐著傘站在月棠院的門口,一臉悵然地看著幾個下人在挖桐樹花的根。 銅鈴一般的桐樹花落了一地,雨水也未能蓋住花味兒,祝照掩鼻,打了個噴嚏。 “好好的一樹花,都被砍了?!碧葱究上У溃骸巴鯛斠蔡菪牧??!?/br> 桃芝瞥了檀芯一眼,問道:“怎么獨獨就砍這一棵?” 挖根的下人滿身雨水,回了句:“王爺說,這花兒王妃不能聞,似是過敏了,王妃還是往后退一退,免得泥水濺臟了衣裳?!?/br> 祝照聞言,呼吸一窒,心里咚咚兩下快速跳著,似有察覺,她朝左手邊看去,正見到明云見站在石子小路上,身旁一排郁蔥的翠竹。 他撐著油紙傘站在竹旁,一身白衣,眉眼柔和如春光。 第58章 解釋 明云見緩步靠近, 祝照的每一次呼吸都隨著他的靠近越發(fā)急促起來, 直到人站定于她跟前了,她才慢慢松開緊握的雙手, 定定的望著對方。 四目相視,明云見朝她粲然一笑, 笑容過于純澈, 叫祝照一時有些恍惚了。 二人之間, 因為祝照的一個噴嚏打破了對視, 明云見瞥了一眼地上落入泥濘中的桐樹花,還有許多花兒沒被清理走。 明云見問:“你是想出府?” 祝照搖了搖頭, 回到月棠院離那院門前的桐樹花遠一些,小雨如霧落在兩人身旁,明云見手上的傘漸漸撐過了祝照的頭頂。 替祝照撐傘的桃芝機靈, 立刻將自己的傘往后退了幾分, 讓祝照與明云見站在一傘之下,回頭再望檀芯的臉色, 有些蒼白。 “你是不是不舒服?”桃芝小聲地問了檀芯一句。 檀芯頓了頓,看著明云見的背影微微皺眉,搖頭道:“恐是昨夜起來取炭, 冷著了?!?/br> 桃芝道:“你昨夜取炭,可瞧見王爺還在?我晚間見他坐在臺階上, 瞧著像是娘娘若不見他,他就不走了似的?!?/br> 檀芯一時啞言,沒有回答, 桃芝只是隨口問問,也沒追要答案。 明云見與祝照二人走到長廊前,長廊邊上一排海棠花經(jīng)過一夜薄雨的滋潤,茂盛了許多。 昨晚明云見墊坐的軟墊還在走廊上放著,被雨水浸濕了些,祝照瞧見軟墊后略微一怔,又朝身邊的人看去,有些不好意思。 昨晚明云見吩咐人砍樹,她還以為明云見是要砍月棠院的樹威脅她,逼她主動出面與他說話,現(xiàn)在看來,倒是明云見比她自己更注重細節(jié)了。 昨天桃芝帶著桐樹花枝回來時,祝照便頻頻打噴嚏,她自己沒有察覺,還以為是多雨的天里受了寒,現(xiàn)下看來,的確是她聞不得桐樹花的味道。 明云見砍樹是為她好,祝照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想都覺得自己不該。 本說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過是慕容寬提了兩句明云見去了青樓。當朝王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唯獨這一個在文王府里也算給足她面子了。 祝照心想,她不得明云見喜歡,總不能還吃旁人的飛醋忘了自己的身份。 入了長廊,雨傘收起,祝照與明云見走到小廳,檀芯連忙下去泡茶,桃芝去小廚房里看看祝照的早飯煮好了沒,恐怕還得多加一份明云見的一起端上來。 小廳內就只有祝照與明云見兩人坐著,祝照半低著頭有些無措地玩兒著自己手指,眼眸偶爾抬起朝身旁的明云見看去,每每看去時,明云見都在瞧她。 這視線無法忽略,祝照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放輕了,她有些話在心里醞釀了許久,欲說不說,總得有人打破這份沉默。 明云見看了祝照許久,便是方才在月棠院門前的那一眼,他就看出祝照心里當是對他沒有多少氣了。她這人便是如此,一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能記十分,明云見不過是砍了一棵樹,祝照便能將昨天躲在小廳里不愿見他的所有氣性全都滅去,還能想著自己是否無理取鬧了。 他朝對方伸手,牽著祝照的袖擺,祝照一怔,驟覺這個舉動有些像她之前扯著明云見袖擺的樣子。 明云見輕聲問:“現(xiàn)在,小長寧算是愿意見本王了吧?” “我說不見,難道還能攔得住王爺嗎?”祝照的下巴還是低著的,只是說著話時,略微抬了點兒眼眸,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明亮得發(fā)光,小心翼翼地試探明云見。 “你若不想見,本王就不勉強,但本王想見你,故而還是會等你。”明云見說著,握住了祝照的手,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抓著放在膝前。 “本王有些心里話想與你說?!泵髟埔娒嫔蠏熘鴾\笑,眼底卻有些沉重:“有些原因,我不能現(xiàn)在就告訴你,不說與你聽,其實也是保護你,有時人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br> “我懂?!弊U罩?,無知是安全,她還想說,如若明云見當真不方便說也不必開口,但明云見沒給她說這話的機會。 “首先,我想解釋青樓的事,免得你莫名誤會了我的為人。”明云見說時話時看著祝照的雙眼,眼底真誠,但也有些無辜的無奈:“的確,近來我常去青樓,這是事實不可否認,但事出有因,我去都是為了公辦,也非我一人在場?!?/br> 祝照聽明云見主動提起青樓之事,只窘迫地眨了眨眼,道:“王爺……在青樓里可有喜歡的人?” 明云見眉心輕皺,祝照以為這一問觸及了他的忌諱,連忙解釋道:“我、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其實昨夜我也有仔細想過,如若王爺當真有喜歡的人,不妨告訴我,古來這類事……都、都是女主人安排的?!?/br> 明云見想說的話到了嘴邊,硬生生吞回去,他倒想聽聽祝照這張小嘴里還能說出什么叫他吃驚的話來,于是他問:“照你這么說,本王若真有其他喜歡女子,你當如何?” “王爺放心,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常事,你是文王,府里只有一個女子的確不妥?!弊U照f這話時,心里酸澀得厲害,就像是泡入了老陳醋中,澀得人難受。 “我、我于王爺而言恐怕就是個孩子,若煙花柳巷中有王爺更為看重的女子,王爺便將其名告知,回頭我讓府里人去銀庫里取些銀子出來,私下將女子贖出?!弊U蛰p輕咬著下唇,深吸一口氣道:“王爺是文王,常去煙花柳巷于名聲不好,我會將事情辦妥,等將您喜歡的女子帶出后便重新安排個身份,體面地納入王府,可好?” “你說這話,幾分真心?”明云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