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老板口唇開合，平淡地吐出字句：“嗯。正是如此。我把你留在食肆，始終在默默地觀察你。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只魔?！?/br>
    他慢慢轉(zhuǎn)過眼，時至今日，他依然在觀察著司冬墨。

    “每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都在想，‘啊，這就是魔么，真的是魔么……？我記憶中的魔族都是殺人狂，是劊子手，他們兇狠殘暴，幾乎屠戮了我的整個家族，可為何食肆里的這只魔卻如此溫順老實，還對小赭鵲這般友善地笑？”他緩慢地轉(zhuǎn)動著眼珠，每一個眼神都像刀刃在剖著面前的男人，“‘他是裝的么？’……”

    “祁硯呀，你能否像我一樣，能體會這種感覺——試想，一只魔就站在你的身邊，他毫無防備地背對著你，對你心中的仇恨也一無所知……在這個時候，只要一小瓶毒.藥，你就能不聲不響地送他歸西?！?/br>
    祁硯久久地注視著蘭則清的雙眸。這個男子真是太可怕了——為了監(jiān)視冬墨、保護自己，蘭老板竟然將深深的刻骨仇恨隱忍下來，和自己的死敵相安無事地在一起呆了整整三個月，竟然未有透出一星半點的破綻！

    滿目絕望之際，祁硯忽然震顫了一下。他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追問：“但是你沒有這么做，對嗎？我們在食肆里呆了這么久，你沒有真的傷害他?！?/br>
    蘭老板哼了一聲，似乎在輕笑：“嗯哼，我曾打算這么做的……每晚剛一合上眼，我就能看到許許多多個死去的親人，他們在慫恿我殺了這只魔，我也向他們承諾過了……但白日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是那么的呵護你，寵愛你，你們好好地在一起，我又忍不住食言了……我突然想起來，他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只魔?！?/br>
    “這是何意？”

    “你提到過的，關(guān)于墨兄的故鄉(xiāng)和血脈的謎題……我查閱了紅葉郡的地方志，發(fā)現(xiàn)人族和魔族其實并非始終是對立的。朱國與魔國自古毗鄰，但在大戰(zhàn)之前，兩國也曾有過和平時期，甚至有一些商貿(mào)往來或人口流動。人魔混血不是稀罕事，至今在國境邊界上，還殘留有人魔共同居住過的小村莊的遺跡。

    因此，對于墨兄的身份，我更傾向于他是人族和魔族的混血后裔，因而雖然繼承了魔血的印記，卻并未完全繼承其兇殘暴戾的本性，從外觀上看也更加近似于‘人’?！?/br>
    “近似于人”，這個說辭令祁硯感到恐慌。他拼命地搖頭，“才不是這樣，冬墨一直都是人！他、他只不過有了魔族的血脈而已，他才不是我們的敵人！”

    “祁硯，我沒有說他是我們的敵人?！?/br>
    蘭老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人有善惡之分，魔也有好壞之別。我看到魔，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仇恨……從私情上說，我曾經(jīng)很難接納墨兄作為我的友人。不過……”

    他忽而淡淡地笑了，“這么長時日的觀察下來，理智告訴我，墨兄雖然是魔，但他并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相反，他還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花了整整四個月來說服自己擺脫過往思維之禁錮，學會中立而平和地看待一個人。但，正是墨兄一直以來所表現(xiàn)出的善良的美德，讓我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祁硯定定地望向蘭老板。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刻，看到蘭則清死寂的眼眸中慢慢浮出了一絲溫情的光亮，祁硯猛地撲到了冬墨的身后，摟緊他的脖子，大哭了出來。

    “冬墨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祁硯抽泣著，盡情地哭喊出聲，“蘭老板，就算他是魔，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你知道嗎？冬墨對其他人也從來都是真心實意，他無怨無悔地照顧養(yǎng)母、弟弟，幫助鄰里鄉(xiāng)親，保護食肆的伙伴們……他對任何人都從不虧欠，他值得大家伙兒喜歡他……”

    冬墨反手抱住祁硯，他垂下頭，埋到少年的頸窩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自然體香，這熟悉的感覺令他不由得更加摟緊了一點。

    “祁硯，謝謝?！敝x謝你能為我說話……

    聽到少年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聲，后面半句他未能說得出口。

    委屈的情緒令少年失聲大哭。他想要告訴全世界，冬墨是很好的人，不但對他照顧有加，還毫無私心地幫助過很多人?！澳А钡难y(tǒng)于他而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污點，但既然冬墨是魔，他也要接納這一只好魔。

    冬墨緊緊地擁著他。他抬頭望著墻上昏暗的燈光，淚水被他努力地含在眼眶里，搖曳的燈影在朦朧的視野里折射成了一片模糊的光亮。

    蘭老板即刻站起身，走到祁硯的身后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著氣。

    “祁硯，墨兄，是我錯了?！彼曋碾p眼，“原諒我的狹隘和私心，我曾經(jīng)僅僅因為你的魔裔血統(tǒng)，就差點想要傷害你們。所幸我后來終于想明白了，倘若我堅持依據(jù)出身和血統(tǒng)來將人劃歸為類，此行和我一直以來抗爭的敵人們又有何區(qū)別？

    我身為黑羽的一員，發(fā)自內(nèi)心地憎恨著魔軍和衙門不分青紅皂白地捕殺平民的行徑，又怎能變得和他們一樣不講道理呢？哪怕魔人十之八.九是殘暴的殺戮者，我也不能憑此草草斷定，墨兄就是和他們一般品性的惡魔?！?/br>
    “謝謝你，蘭老板。”

    男人繼而對蘭老板說：“蘭老板，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也感激你曾經(jīng)愿意將我留在食肆，還把我身世的秘密告知于我。你對于萍水相逢、而有著相對立場的我能有如此胸襟，令我十分欽佩?！?/br>
    “我或許有魔的血脈，但我不是亂殺無辜的惡魔。我的愿望也很簡單，就是想保護好我的小靈獸，和家人朋友呆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冬墨認真說道，“很榮幸，能來到十四食肆?！?/br>
    冬墨溫柔地把祁硯抱進懷里，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感受著少年逐漸停止了激動的抽噎，冬墨讓他蜷縮在自己的膝上，像貓咪一樣安心地伏在他厚實的胸膛前。

    蘭老板看著緊密相擁著低語的兩人，一直以來灰暗無光的臉龐上終是明朗起來，綻放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柔微笑。

    第84章黑紋撓一撓

    深夜。密集的雨點打在窗外大樹的枝葉間,發(fā)出接連不斷的淅淅瀝瀝的聲響。周圍安靜得很,整個世界仿佛只有雨滴與樹葉忙忙碌碌,奏出清脆的樂章。

    祁硯坐在小客棧的床鋪上,半倚在床頭，靜靜地聆聽著窗外的雨聲。經(jīng)過了一整天的焦躁、迷茫和痛苦，此時終于能獨自清清靜靜地坐在熟悉的床榻上,四周唯有清脆的雨滴落地聲令他心神愜意。

    熟悉的腳步聲從屋外的走道上傳來,由遠及近。男人方才在樓下打熱水洗過了澡，他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衣衫，毛巾歪歪斜斜地搭在肩頭，看上去有別于平日里溫和樸實的模樣，頗有幾分放蕩不羈。

    發(fā)現(xiàn)少年的黑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自己看,冬墨咧開嘴,笑了一笑。

    “冬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