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宋明晏的是哲勒頭也不回的一聲冷哼，自負之極。

    一進城，宋明晏算是明白為何哲勒不肯在此地停留了：兩方惡徒血拼后的殘肢就這樣大剌剌的橫在地上，本就破舊的土墻上濺滿了陳年血跡，黑一塊灰一塊的；細瘦的男孩脖頸上套著繩子，繩子的主人正在和一個西陸男人談著價錢；已不年輕的女人們靠著門柱招攬生意，看見宋明晏時朝他露出一個虛偽媚笑，宋明晏連忙避開視線，果不其然聽見那邊傳來哄然的笑：“呀，哪兒來的雛兒？”

    “哲勒……”宋明晏拉著馬，跟得更緊了些。

    “怕？”哲勒看著小孩羞窘的樣子，挑了挑眉。

    宋明晏點點頭，又搖搖頭。

    醫(yī)館在姜州的一個角落里，館中也僅僅有一個赤腳大夫和兩個學徒。饒是這樣，醫(yī)館每日依舊人滿為患——不然怎么辦，總不能放著傷口爛了不管啊。

    一進門，就是一股惡臭襲來，宋明晏捂住鼻子。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醫(yī)館，比賭場還喧鬧。人們咒罵著臟話，在上藥時嚎叫得如同殺豬，為了那一點廉價藥材涎著臉說盡好話，瘡疤，潰爛，刀痕，一卷卷并不干凈的繃帶被粗魯?shù)馗采w在傷口上，時不時從草屋里傳出不耐煩的一聲：“下一個！”

    全然顛覆了宋明晏對醫(yī)館的印象。他記憶里的太醫(yī)院里常年綠蔭葳蕤，檀木的清淺香氣和藥氣混在一起，靜謐的空間里還能聽見隔壁藥房正在燉煮的湯劑發(fā)出微末的咕嚕聲。年邁的院判牽著他的手漫聲念著醫(yī)經(jīng)，若答對了問題，就有甜漬的山楂可以吃，老人皺紋舒展，笑著道：“殿下很聰穎，醫(yī)經(jīng)念的好的人都是有仁心的，老臣萬望殿下保持?！?/br>
    宋明晏看著眼前滿臉橫rou的獨眼大夫，怎么也不覺得像是仁心的醫(yī)者，倒像是暴戾的屠戶，心想如果讓他給宋明璃看病，宋明璃大概是寧死也不干的。

    大夫擦了把汗，粗聲道：“你們倆誰看??？還是說都看？”

    “不看病，我來買藥?！?/br>
    綠豆似的獨眼在兩人身上轉(zhuǎn)了一輪，大的一看這個氣勢打扮就算不是北漠的貴族，也是個汗王座下的金帳武士，至于小的這個嘛……大夫咧嘴笑開，很有經(jīng)驗的擺手：“如果是買干那事的藥直接去院子里找藥老二，別耽誤后面的人?！?/br>
    干那事？宋明晏不解的看哲勒，青年難得尷尬地干咳一聲：“我跟他不是……有沒有補藥？錢不是問題?！?/br>
    “我這哪有補藥？吃倆雞蛋吃塊rou不就算補了？”大夫說得理直氣壯，他仔細想了想，“好像還有點陳年的參須，要不要？算你便宜點。”

    哲勒扯著宋明晏轉(zhuǎn)身就走：“我去蓬萊客那看看。”

    大夫在后頭哼哼：“乖乖，參須還不滿意吶？”

    半柱香之后，跟哲勒相仿打扮的一行人就進了醫(yī)館。幾人把正在接骨的混混直接丟出了屋外，大門一關(guān)插銷一栓，用生澀的東州話問道：“剛剛是不是有個帶著狼頭短刀的男人來過？”

    大夫雖然滿臉橫rou，卻是個虛膽的，一頭的汗直滴在脖子旁的刀刃上。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那個男人沒有帶……但是！但是！跟他一塊的一個小孩帶著！”

    “小孩？”

    “對、對，那刀掛在小孩的腰上，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看著不像是北漠人，因為模樣不錯，我多瞧了兩眼，印象很深的！”

    男人繼續(xù)問道：“只有他倆？”

    大夫哆嗦著，“是的。”

    “哲勒膽子挺大啊，”架著刀的紅發(fā)青年笑道，“頭兒，現(xiàn)在怎么辦，是去找他還是？”

    領(lǐng)頭的男人身材修長，高鼻薄唇，卷曲的黑發(fā)拿銀扣束成一股，只有幾縷過短的搭在前額。他瞇著眼微笑：“找他干嘛，玩角抵嗎？”

    紅發(fā)青年被噎，悻悻地揉了揉鼻子。

    領(lǐng)頭男示意手下放下刀后，走到大夫面前，緩緩俯身。大夫以為自己就要命絕當場，嚇得緊閉上眼，僵著脖子不敢動彈。

    他只聽耳邊輕柔道，“大夫醫(yī)術(shù)了得，這是一點診金，還請笑納?！?/br>
    片刻后傳來咔噠一聲清響，隨即就是推門遠去的腳步聲。

    一陣冷風涌進來，大夫打了個寒戰(zhàn)，小心翼翼的睜開一條縫，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那群煞神都已不見蹤影，他這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氣，想拿起桌上的茶碗喝口水壓壓驚，突然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個銀扳指——想必就是那個男人所說的診金了。大夫捻起對著大門瞧了瞧，扳指上一只收翼的蒼鷹正對上他的瞳孔。

    男人頓時喜笑顏開，“藥老大，去把箱底那些參渣全倒了！”

    四荒之內(nèi)所有游方的奇貨商人都被稱為蓬萊客，而一個頂尖的蓬萊客在姜州是并不懼強盜的。

    “孤涂殿下，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宋明晏見哲勒熟門熟路，不由好奇。

    “小時候?！?/br>
    自兩人牽馬入了鬧市，不時就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從精壯的馬，哲勒精致的額帶，宋明晏小巧的下頜一一掃過，最后都卻步在了哲勒那柄兩尺的馬刀上。

    “我當時差點被人騙去西陸當藥人?！?/br>
    宋明晏吃驚，“后來呢？”

    “我把那個人販子殺了。”哲勒輕描淡寫，“就用你腰上那把刀。”

    哲勒找到的蓬萊客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正靠在墻根抽煙，聽見哲勒的要求眉頭都不抬，“有是有，不過不便宜?！?/br>
    “為什么？”

    男人吐了煙圈，大大咧咧地笑：“你是北邊來的蠻子，自然不知道，如今南方的貨路都斷了。那個逃出宮的三皇子得了王家的支持，說是要殺回泰燕哩！他這么一搞，洛甫的路就被徹底封死了，上哪采藥去？”

    哲勒分明聽到身后那個向來靜默溫順的呼吸急促了幾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是么。我對你們東州的事不關(guān)心，你開價就是。”

    “照著為及笈女子安神補身來配是吧？妥了。”男人敲敲煙桿，轉(zhuǎn)身進了屋。

    衣擺被輕輕拉了拉，小孩囁嚅著，“孤涂殿下……能否再多打聽幾句？”

    “東州的一切還跟你有關(guān)系么？”

    宋明晏聲音一滯，他被這一句話拍得頭昏腦漲，臉頰飛起難堪的紅，半晌才微弱地道：“是，是我僭越了?！?/br>
    說話間男人已從里面拿了幾個油紙包出來，道：“白繩的一日一劑，紅繩的三日一劑，宮里娘娘們用的方子，不信回去問你們的祭司看我誆你了沒?？茨阋彩莻€疼媳婦的，再白找你幾丸‘花夢’，要不要？”

    哲勒數(shù)好銀子，勾唇冷笑，“不是我媳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