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皺眉：“我得先去王帳……”

    “怕什么？”蘇瑪一甩發(fā)辮，滿不在乎，“哲勒殿下去見夏里殿下，難道汗王會不高興嗎？是吧，赫骨叔叔？”

    “當然不會。”赫骨微笑著，轉(zhuǎn)頭對哲勒說道，“去吧殿下，夏里真的很想你。等他下了課，你倆再一起過來也不遲?！?/br>
    繼續(xù)猶豫并不是哲勒的性格，他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手下后，跟著蘇瑪消失在了人潮中。

    大車緩緩?fù)Ｔ诹私饚で啊Ｋ蚊麝桃舱每辞辶藞D戎汗王穆泰里的模樣：那是個相貌精悍的中年人，若不是花白的鬢角和眼窩處深刻的細紋，宋明晏大概會以為他和他那位皇叔宋澤儀一般年紀。要說他和宋澤儀的相似之處，便是同樣烵爍著精光的瞳孔和常年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冷酷嘴角。

    穆泰里朝大車平伸出手，他的東州話說的并不算好，但勝在平緩誠懇：“尊貴的玄朝公主，我圖戎部的新閼氏，請下來罷。”

    車帳微微晃了晃，穆泰里又重復(fù)了一遍。

    先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只新染過指甲的手，指尖欲滴的鮮紅在夕陽下變成了濃烈的金，金色剖開了厚重的簾帳，已經(jīng)換好了北漠服飾的宋明璃扶著詠絮的手走出了這幢牢籠，珊瑚色串珠的障面微微晃動著，將她的表情漾得模糊起來。

    穆泰里瞇起眼，視線里僅可見的是他未來妻子的一截尖尖下頜，因為尊嚴而矜持的緊繃著。讓他想起自己幼時記憶里也有一位這樣的東州女子，連金線紅裙似乎也是一模一樣。

    “我是圖戎汗王穆泰里，我身后是我的臣民?！蹦绿├锝榻B道。

    按禮宋明璃應(yīng)該回話，但她只是走到穆泰里面前，把手遞給他，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穆泰里不以為意，他的新閼氏年紀太小了，小得能做他的女兒，因此給予更多的寬容也無傷大雅。他微笑起來，冷硬的唇紋變得柔和：“閼氏一路跋涉，十分辛苦，婚禮慶典將在三日之后才進行，我先帶你去閼氏大帳中安頓可好？”倒真像是在對女兒說話似的。

    宋明璃低頭緊抿著嘴，仿佛在守護自己最后的一點固執(zhí)。位列在穆泰里身后的武士們已經(jīng)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皆是一副隨時要拔刀的架勢，詠絮嚇得臉都白了，恨不得去沖過去拉一把宋明璃的袖子提醒。穆泰里卻大笑起來，他用力握住宋明璃的手，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宋明璃驚叫出一個極短的音節(jié)，隨即懊惱地閉上。

    “我當玄朝送給我了一個啞巴閼氏?！蹦绿├飶澠鹧劬?。

    “放我下來！”宋明璃咬牙。

    穆泰里依言照辦，宋明璃腳剛落地就想往旁邊邁，卻被穆泰里抓住了手掙脫不得：“好啦，小公主，你在皇宮里也是這么任性嗎？”他掃了她一眼，聲音慢條斯理，“那你可活不到現(xiàn)在?！?/br>
    宋明璃被他戳中痛處，臉色刷白。

    “既然閼氏不想先去休息，那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也不遲，禮單在哪？”

    一直候立在旁的戈別忙不迭從一個禮盒里拿出卷軸奉上。穆泰里打開瀏覽一番后笑了：“看來公主身價不菲，北地八城作為嫁妝，你叔叔很大方。”

    “他是篡國逆賊！”宋明璃恨道。

    “關(guān)外八城而已，你當你父親在位時有管過？其實只算是一點小助興罷了?！蹦绿├镳堄信d趣地環(huán)顧大車周圍的十幾個“陪嫁”宮人：“這些也算在禮單里嗎？”

    “當然。”

    “念念?！?/br>
    這意思就是要發(fā)落人了，發(fā)落的好壞標準自然一切歸于穆泰里的眼緣。戈別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把干柴式的聲音嚷道：“念一個站出來一個啊，不站的呆會派去撿馬糞可別怪我，這個這個……小柳子，小章子，小沙子，哎，你們東州人是不是都姓小?。靠茨銈冮L得也不像兄弟?。俊?/br>
    宮人們哪敢接他的話，哆嗦著一個個走到另一邊站好，不是縮肩就是垂背。

    詠絮倒算是鎮(zhèn)定，戈別念到她時還朝她擠了擠眼，一張老臉促狹得很。

    戈別抖了抖卷軸，又咳了一聲才道：“得了念完了，汗王您打算怎么……哎，怎么還有一個小孩??？”他提高了音調(diào)怪叫道。

    原本十幾個人站立的地方赫然只剩下宋明晏。少年目光閃爍，面容已是青白一片——禮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宋澤儀卻放他離開了京城，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怪了，你怎么不在名單上？”戈別還納悶地嘟囔，穆泰里已經(jīng)揚聲問道：“你是誰？”

    縱然腦中一片空白，宋明晏還是一字一句認真答道：“在下……宋明晏?！?/br>
    名字就能解釋一切，穆泰里皺起眉頭，嘖了一聲。宋明璃瞬間反應(yīng)過來，用沒被握住的那只手一把扯住穆泰里的衣袖：“他是我的弟弟！”

    穆泰里扭頭看她，更正道：“玄朝的禮單上只有玄朝的寧陽公主和她的嫁妝，并沒有寧陽公主的弟弟。”

    宋明璃此時已經(jīng)慌了，那些在深宮中噩夢不受控制地又倒回到她的腦海里，少女的障面輕輕拍打著臉頰，聲音顫抖而破碎：“不，不，汗王求您，不要殺他……我只剩這么一個親人，求您……”

    “你的弟弟只能有兩種結(jié)局，死人，或者奴隸。”穆泰里摸了摸少女的頭，手指從發(fā)飾上溫柔地拂過，“是你來選，還是他來選？”

    宋明璃如今只會搖頭，她那顏色鮮艷的指甲幾乎要攥破衣料，嵌進男人的皮rou里。戈別已經(jīng)掏出了刀，對著宋明晏挑了挑眉，頗無奈的樣子。他不討厭宋明晏，但也稱不上喜歡，只不過要宰一只同行數(shù)月的小羊羔，還是有些不舍的。

    四周靜了下來，唯一的聲音便是新來的閼氏微弱的哽咽和重復(fù)的哀求。

    宋明晏環(huán)視眾人，咽了口唾沫。他猛地想起來，他也有刀，他的刀可以指向自己，指向戈別，也能指向那個令阿姊哭泣的男人。然而他的手剛往腰間摸去，戈別眼睛和動作比少年更快，他一個箭步過去，刀柄狠狠敲在宋明晏的腕骨，動作粗蠻卻靈巧，狼頭短刀瞬間脫手，在宋明晏手指麻痹的一瞬間，他人已經(jīng)被戈別用力按在了地上。

    “哲勒送給你刀，你卻拿來刺殺他父親，小孩，你膽子很大啊。”戈別把宋明晏的手肘折架在身后，骨骼發(fā)出吱呀的抗議。

    “我……”宋明晏疼得直抽氣，腦子里亂糟糟的，他知道他剛剛行為會造成的后果，卻有股莫名的委屈和憤怒，字眼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做奴隸！”

    “你剛剛那個動作就足以讓你是個死人了！”戈別威嚇。

    宋明晏的臉因為掙扎摩擦在干燥的土地上，一陣陣火辣辣的麻木竄起，他干脆閉上眼。

    給我個痛快吧。他等待著。

    仿佛過了一百年之久，一個聲音劃破了僵持。

    “戈別，放開他?！?/br>
    那是宋明晏聽不懂的句子，但是宋明晏聽得懂的聲音，是哲勒。

    戈別的力道輕了，宋明晏掙了兩下就從桎梏里解脫出來，少年喘著氣，第一反應(yīng)是去奪地上的短刀，戈別想攔，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有哲勒在這里，他倒是不怕宋明晏能翻出什么浪來。

    宋明晏把刀抱在懷里，努力調(diào)整呼吸。哲勒從他身后走來，腳步只是不可察覺地微微一頓，便繼續(xù)往前朝穆泰里邁去。

    “我的兒子，過來。”穆泰里已經(jīng)有大半年未見自己的次子，心中原本很是歡喜，但在看到哲勒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時，他的目光如針扎般跳了一下——那是他的小兒子夏里，正一臉天真的牽著哲勒的衣角，若不是夏里那如三歲幼童的稚氣表情配著那張十多歲的臉，大概還真是一幅兄友弟恭的好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