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jié)閱讀_62
“汗王呢?”他揚聲問道。 宋明晏回頭,沖穆瑪喇點點頭,“北邊河谷的牧民今天剛到,他去安頓了?!币贿呎f著,他一邊跳下了土包,“你不多歇兩天?” “你明知道我是個歇不住的?!蹦卢斃€不習慣眼罩這玩意,看人時老忍不住瞇起眼睛,“這地方的蚊子叮過死人,毒得很,你回去最好涂點藥?!?/br> “什么?” “你脖子上咬了好大一塊呢?!蹦卢斃焓种噶酥?。 宋明晏下意識拉了拉衣領,忽然干咳了一聲轉了話題,“今天黑電到了,送來的消息說王帳準備啟程前來匯合,我得過去照應。你明白的,王帳停下了時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但它現在在移動,那就是一個不能丟棄的累贅。末羯不是傻子,不會等著累贅變成堡壘。” 一提到戰(zhàn)事,穆瑪喇哪還管什么蚊子不蚊子,原本瞇著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墨桑那小子還不死心嗎?阿拉扎都死了,他……” “阿拉扎死了,可他還活著?!彼蚊麝痰吐暤?,“末羯人跟我們不一樣,只要他還活著,這一切就結束不了?!?/br> 宋明晏口中的“他”如今正在接見從夏場撤走的數千騎。 “阿拉扎死了,是被一個東州人殺死的,這個東州人才剛滿二十歲?!蹦C粗干系陌庵福拔以缭撁靼滓患??!?/br> “什么?”身邊的英格里下意識問道,阿拉扎死了,他便接任了白鷹的首領。 “宋明晏才是最大的變數。如果他不在北漠的土地上,胡布不會死,哲勒也早該在春天吊死在高架上,如果是他哥哥當上圖戎汗王,現在哲容這種廢物已經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靴子了。”男人緩緩說著已不會發(fā)生的另一個世界,“……我早該在五年前去圖戎喝喜酒的時候一刀捅了這個小家伙?!?/br> 英格里努力回憶著數日前站在哲勒身側的那位年輕武士:“他看起來不怎么厲害?!边@句話說完,他又連忙著加了一句,“當然,我知道他只是看起來不怎么厲害,我知道東州人都狡猾,阿拉扎會不會是大意……” 墨桑搖頭:“阿拉扎不是胡布,他從沒輕視過任何一個敵人?!?/br> 他已安排好殘騎們歸隊休整,走到一旁將一卷帛紙丟進了炭盆里。帛紙暗紋繁復,是東州的上好書錦,昂貴的紙面很快張開一個個黑色大嘴,將上面張揚肆意的字體一口口吞了下去。 英格里掃了一眼那已燒了一半的帛紙,遲疑問道,“汗王,這次我們聽了宋明喻的布置,結果卻是大敗,會不會是宋明喻故意……” “你記不記得他派來的使者聽到宋明晏在圖戎時是什么反應?”墨桑反問,“沒有反應。他早知道他弟弟在北漠,卻一點行動也沒有,反而主動找上了我們。我能理解他,我要是知道我有個失散多年的小兄弟落在了狼窩里,也會跟他一樣?!?/br> 英格里不語。 “閼氏安排好了嗎?” “是的,您離開王帳之后就一切安排妥當了?!庇⒏窭锵氲綆兹涨暗挠暌?,嘆息了一聲,“您派人去接若娜朵麗,結果卻……” 男人嘴邊露出一個涼而晦澀的笑,“我送若娜去圖戎那一天就知道絕沒有再能接她回來的那天。英格里,你不要小瞧女人,她們有時候比男人聰明的多,也清醒的多?!彼f罷沉默了片刻,不由想起了臨行時妻子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一定要他低頭吻一吻孩子的臉頰。她同樣是個聰慧的末羯女人,一定什么都明白。墨桑用力閉了閉眼,“赤云王還沒一統(tǒng)北漠的時候,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能親手射殺,我不如他。” 英格里連忙俯身行禮。 帳外傳來兩聲悠長的犀角號,昭示著最后一批精騎也已集結至末羯汗王的身邊。他取下掛在柱子上的刀,“既然宋明喻的那套已經證明了在北漠行不通。那么就該用草原上的解決辦法?!?/br> 墨桑將刀系在腰側,突然問道:“英格里,你覺得哲勒是個當汗王的料子嗎?” 英格里沒料到墨桑會問他這樣的問題,男人困擾的按著后脖頸,“這個……他既然是圖戎第一的武士,應該是適合的吧?!?/br> “阿拉扎五年前把我從獸籠里拉出來跪下飲了我的血,他當時身手可比我厲害,為什么他要臣服我,而不是不取代我當王?”墨桑見對方語塞,哈地笑了一聲,“哲勒弟弟出事之后,我跟他見過一次,比了最后一次刀,他的刀上除了迷惘之外什么都沒有。但前天夜里,我知道他回來了。” 白狼。 墨桑透過空氣,仿佛又看到了哲勒驟雨將至時那雙毫不畏懼漆黑的眼睛。 秋葉灘的駐民又多了不少,營地仿佛是個肥碩的胖子,如今還慢吞吞的往身上加了一圈厚厚的冬衣,變得愈發(fā)臃腫遲鈍。哲勒招呼人將馬柵重新圍好后沒有前往夏場查看清掃進度,而是另去了一個地方——俘虜營。 這里沒有一個周身完好的末羯人,沒傷的都撤退了,剩下這百來人都是雨夜后奄奄一息被帶回營地的。駐地物資不足,連自己人用以治療的藥品都不足,何況分予這些尚且還是敵人的末羯人。這里的死氣甚至比戰(zhàn)場更重,哲勒走近一座帳子,略掃了一眼便看見不少堆疊在傷員下早已青紫僵硬的四肢。 他剛往前邁了一步,就被人拉住了腳踝,他低頭看去,卻只能望見一團臟兮兮的亂發(fā),和已分不清顏色的衣裳。 “圖戎人……滾出去!”腳邊傳來末羯口音濃重的咒罵。 哲勒沒有掙開那人的手,只站著不動,環(huán)視著所有的活人,每一個活人的眼里都充斥著抗拒與恨意。哲勒不為所動,徑直道:“今天早上有人來給你們送食物,你們將他趕走了?!?/br> “滾出去!”那人又重復一遍,他聲音嘶啞難聽,但相當年輕。 “我不會出去,因為我是圖戎的汗王,這里是我的領土。”哲勒話一出口,帳中的空氣便凍結了。他明顯感到抓住他腳踝的那只手用力了一分。 有人朝哲勒吐了口厭惡的唾沫。 哲勒蹲下來,抓住了那名錮住他腳踝的末羯人的頭發(fā),迫使對方抬頭,他看到了一張幾乎可以說還是個孩子的面孔。對方臉上東一道西一道沾著灰塵,從左頰到下頜有一道不深的刀傷,結了黑色的痂,他眼眶通紅,瞳孔周圍暴起細細的血絲——如果他的雙腳還能站立,如果他的手里還能有一把刀,哲勒確信這個男孩會把刀毫不猶豫地劈向自己的脖子。 “在北漠,只有仇人才會拒絕送來的飲食?!闭芾湛粗鴮Ψ降难劬Γ澳=逃銈?,末羯和圖戎是仇人對嗎?” 末羯男孩喉頭嗬嗬響著,沒有回答。 “回答我,圖戎做過任何羞辱末羯的事情嗎?”哲勒掌中的黑發(fā)短得勉強能編成辮子,說明對方不久前才行完成年禮,“我們糟蹋過末羯的女人,搶過末羯的牛羊嗎?你的阿媽,你的姊妹,兄弟,可有任何一個被圖戎人侮辱過嗎?” “沒有,”男孩瞪視著年輕的圖戎汗王,眼里閃爍著痛苦的回憶,“他們都死了,在去年的大風雪里?!?/br> 哲勒抿起嘴。 “你身邊有人死去嗎,圖戎王?你穿著好衣裳,吃著羊羔rou,睡在最舒服的金帳里,”末羯男孩干澀的嗓音因為他不斷拔高的音調愈發(fā)破碎,“你怎么知道,怎么會知道……” “我知道?!闭芾沾鸬溃拔抑郎磉叺娜怂廊?,受傷的滋味,知道背叛與絕望的滋味,我也知道瀕死的滋味?!?/br> 男孩發(fā)出一個近乎抽噎的譏諷,他松開了手。 “圖戎的王,你為什么要來這里?!遍L久沉默后帳子里又有人問。 “來尋找化解仇恨的方法?!?/br> “你想讓我們投降?”一個尖銳的聲音從另一個角落響起,“不,我們寧可臉上挨一下烙鐵,也不會對圖戎投降。不光我們,任何一個末羯人都是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