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凝給她沏了杯茶，兩人對坐，手談了兩局。

    顧君越把昏君之嘆放在了腦后，眸子更加明亮。她很少與人對弈，因為難遇到從來不暗地里讓著她的人了。

    勝一負(fù)一，算是平局。

    初凝讓人收了棋盤，溫聲說：“陛下，我有些困了，您……？”

    顧君越轉(zhuǎn)過頭，神色淡淡，面無表情：“朕也困了，不想再走動?！?/br>
    分明很想留下，還非要裝出不想的冷淡樣子。

    初凝抿唇笑，服侍她脫了衣裳。

    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秋雨來，雨聲綿綿。顧君越是真的有些累了，一躺下，就立刻睡著了，只是她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她又做夢了。

    夢里面，她還是那個豆蔻年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她在母后宮里午睡，她怕熱，就睡在屏風(fēng)之后的涼席上，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喧鬧聲，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透著屏風(fēng)的縫看外面。

    只見向來溫和慈愛的父皇，面色可怖的站在母后面前，手指顫抖的指著她：“賤、賤婦，竟敢與其他男人有私，你、你……”

    顧君越腦子一片空白，她赤著腳，站了起來，手指扶住屏風(fēng)邊緣，探出半個頭來，只是這不看還好，一看便成了她畢生難忘的記憶——

    她向來溫和柔婉的母后，冷冷的笑了一聲，而后帶著說不出的剛烈意味，伸手便拔下自己頭頂?shù)慕疴O，狠狠的刺向了自己的胸前，俯身泣血：“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像你這么心胸狹隘。顧昌之，我不是剖心為證，我只是告訴你……我斷然不會再受你這樣的侮辱！”

    她慢慢倒下，父皇臉上神色晦暗不明，鮮血濺到了他的龍袍之上。他也沒想到，她竟然會這么剛烈。從他前年墜馬，于床事一事早已無能為力，逐漸變得多疑，對她也曾多番拷問。

    可他……愛她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母后絕美的臉頰偏過來，那雙眸子與顧君越對視，沒了往日的溫柔，只剩下難言的絕望和麻木。

    顧君越驚呼一聲，手腳發(fā)軟，幾乎是爬到了母后身邊，握住她的手，看見她眼眸里漸漸失去最后一抹生機(jī)。她緊緊握住她的手，可那柔軟的軀體終于失去了最后一絲熱度——

    “母后！”她悲泣出聲。

    芳落已經(jīng)點起了蠟燭，初凝撐著身子起來，輕輕按住顧君越的手腕，柔聲喚：“陛下，陛下？”

    顧君越睜開眼，眼中一片空空茫茫，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哪，半晌才認(rèn)出來初凝是誰。

    她聲音微啞：“我……做噩夢了？”

    她似乎真的被嚇得不輕，不再稱朕，只稱我：“沒事，不用管我，睡吧。”

    初凝盤坐起來，接過芳落從帷帳外遞來的溫?zé)崤磷?，給顧君越擦了擦臉上的細(xì)汗：“我陪您說些話吧?！?/br>
    顧君越眼神散散的，也不知道在看著何處，溫?zé)岬呐磷釉谀樕习催^，她舒了一口氣。這種感覺，比她深夜里一人醒來，要好很多。

    初凝也重新躺下：“您是思念太后了嗎？”

    顧君越沉默了半晌：“思念無益，故去的人不會再回來了?！?/br>
    初凝很想問，那你為何又納了這么多妃子，只為懷念你心中的白月光呢？

    這句話沒問出來，她不想戳顧君越的傷心事：“陛下可以談?wù)勌笫莻€怎樣的人嗎，我幼時雖然見過她，但是年幼無知，什么都不懂?！?/br>
    顧君越半瞇著眼：“怎樣的人？大概就是溫和的時候，能讓全天下的人都喜歡，但是剛烈起來的時候，她不會為任何人做出改變，即使……是為了我?！?/br>
    初凝一怔：“這話何解？”

    顧君越勾了勾唇角：“算了，不說了，陳年往事罷了。”

    “倒是你，當(dāng)年我就見過你一面，后來再想見你，都沒問到你這個人?！?/br>
    初凝抿抿嘴唇：“我父親當(dāng)時被貶，便舉家去了云南，直到我父親平定苗人叛亂有功，才被調(diào)回京城里?！?/br>
    顧君越想了想前朝卷宗里，似乎寫過這么一件事：“那你再見到我的時候，認(rèn)出我了嗎？”

    初凝輕聲笑了：“當(dāng)然是記得的，只是您不記得我罷了。”

    顧君越微怔，她確實沒有立刻認(rèn)出她來，只是在宮外見到她溫柔清麗的側(cè)臉，便納了她入宮。三年里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她好像有點怕她。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以前……”

    初凝側(cè)過身，眸色沉靜：“陛下都不記得了，可見在您心中，這件事不算重要。我難道要把這件事掛在嘴邊嗎？”

    顧君越一怔，有點惱怒，眸子黑亮，有點像炸毛的小貓：“總之你都有理由就是了。”

    初凝看著她，抿唇笑了：“陛下……您說不過我的時候，就有點不講理了?！?/br>
    顧君越翻身過去，不再看她，有點生氣，唇角卻止不住，微微揚了起來。曾經(jīng)把她當(dāng)小孩子般寵愛的人，已經(jīng)都不在了。

    初凝也躺下來，繼續(xù)睡，只是她才淺淺睡著，身邊人似乎又陷入到了夢靨之中。

    她有些無奈，柔軟的手臂橫過去，按住顧君越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喚：“您怎么又做噩夢了？”

    顧君越滿身都是冷汗。她夢到自己……滿手鮮血，她尋著那溫暖的來源，翻身過去，埋頭在初凝的懷里，眼角掛著一顆清亮亮的淚，聲音悶悶的：“是不是吵醒你了？”

    初凝按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溫聲說：“陛下……我一直都在?！?/br>
    顧君越一怔，癡癡的看著她：“你……”

    初凝唇角彎彎，手掌在她后背處輕緩的拍了拍：“別怕了啊……”

    顧君越全身上下放松下來，可是下一秒，她的身子又緊繃起來，像是被陡然拉緊的弓弦，若不是牙關(guān)咬緊，只怕早已發(fā)出嗚鳴聲——

    伴隨著溫聲安撫的聲音，有溫?zé)峋d軟的唇瓣，慢慢的，慢慢的落在了她的額頭之上。

    綿軟，溫暖。

    輕柔的像是一片羽毛，帶著淡淡熱度，攜著幽蘭清香，讓人心顫。

    僵了太久，顧君越感覺右腿隱隱發(fā)麻。她不敢看初凝的神色，雙眸闔上，黑睫輕輕顫動，像是翩翩振翼的蝶翅，薄唇抿的緊緊一線，雙手下意識的揪住了衣角。

    初凝抿唇笑了，清柔溫潤的聲音，壓的很低很低，但是分外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