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思(上)
娘親意味著什么,華陽從來就不懂。在旁的小娃娃追著阿娘要抱抱的年紀(jì)里,她身邊只有乳娘和內(nèi)侍,有時再加上一個哥哥。 父王整日沉迷于求仙問道,幾乎快住到了丹房里,一年到頭見不了她幾次。即使見面,那個萎靡不振、面色蒼白的男人似乎也不知道該拿她一個小女娃怎么辦,華陽寧愿不見他,她又不喜歡父王殿中終年不散的爐火氣息。 而母妃,那個生下她之后就總是將自己關(guān)起來以淚洗面的女人,眼里好像只有過她皇兄,皇兄磕了碰了一下,她便要大發(fā)雷霆然后又失聲痛哭。而最讓母妃討厭的恰恰就是她的親生女兒——華陽,母妃對她厭惡的眼神連華陽一個小孩子都看得分明,她曾經(jīng)偷偷問過姨母,還不是魏國夫人的姨母也只是愛憐地摸摸華陽的頭,回給她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 不過后來,明不明白也不那么重要了。 父王和母妃早在她九歲時,就雙雙葬身在東海亂軍放的那場大火里。華陽和皇兄僥幸逃過一劫,被皇祖父接到宮里扶養(yǎng)長大,那是她最快活的日子?;首娓笧閿?shù)不多的精力都用來教導(dǎo)她皇兄,華陽樂得自在,很快就和東宮里伴讀的貴族少年少女們打成一片,后來上天又讓她遇到了維允…… “唉。”華陽幽幽嘆了口氣,靜了一會,讓自己專注在眼前的要緊事上。 “他們……上鉤了嗎?” “回公主,八九不離十?!贝鹪挼恼敲险妗?/br> “到那日派人盯緊了,一旦兩邊見上面就動手?!?/br> “奴明白。” 八月十二日,常歡早早離了公主府。府上仆從眾多,為了避開八月十五的正日子,往往輪流在十二或十三日提前出府與家人團(tuán)聚。如常歡這樣,沒有家人親朋在建康的,也能趁此機(jī)會放一天假,或是玩樂休息,或是處理些平日不方便做的雜事。 常歡在南市最熱鬧的幾條街繞了半天,隨手買了些點(diǎn)心水酒,眼見著快到巳時了,才慢悠悠地踱步往青云班所在的落雁里行去。 落雁里是一處上不得臺面的所在,匯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主路是條狹窄、曲折的小巷子,夾在兩排狹仄的樓閣中間,格外擁堵,最窄處僅容得下三四人并行。常歡先在大柳樹下的棋攤兒上瞧了一會兒,見沒人注意,閃身拐進(jìn)了一家小作坊的后院,緊接著又縱身一躍跳到了邊上的閣樓涼臺上。在高處環(huán)視了一圈兒,才安心地隱身在屋檐垂下的陰影里,順著幾家相接的陽臺,直接走到了縹云臥房的窗外。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常歡用他們之間約好的暗號敲了敲窗欞,片刻之后,竹牗卷起,一雙纖纖素手將常歡拉了進(jìn)去。隨著窗子放下,外邊的一切又都恢復(fù)如初。 縹云顯然還沒睡醒,看都不看一眼常歡,懨懨地臥在美人榻上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灌茶,一張臉帶著宿醉后的疲憊,開口還帶著幾分起床氣:“剛遞了話進(jìn)去就找上門來了,多大的事兒啊,你家公主這會子舍得放你出來了?” 常歡知道,娼門樂戶大多都是午后才起身,傍晚才開始做生意,午夜之后才得歇息,當(dāng)紅的歌妓優(yōu)伶通宵賣笑戲耍也不稀奇,只賠笑道:”勞煩縹云娘子了,先前的事這么快就查出了線索,實(shí)在出乎我意料,怕耽誤師父他老人家的大事,一得空就急急趕來了?!?/br> 提到師父,縹云略微正色:”不是我查得快,實(shí)在是——“她面上一哂,”實(shí)在是你問對了地方?!?/br> 常歡不解。 ”這世上哪還找得到比教坊里更會用這些個邪門玩意兒的地方呢?“縹云直起身來,玉筍一樣的手指輕輕點(diǎn)在常歡胸口,常歡側(cè)過身,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兩人的身體接觸。 ”好啦好啦,你這人白瞎了一張面皮,在我這里裝什么柳下惠,真是不解情趣?!翱~云大咧咧地盤腿坐著,道:”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照你的形容,公主怕是被喂了相思蠱?!?/br> ”相思……蠱?“ ”沒錯。這種蠱汲取人的情欲為食,一旦被下了蠱,任是什么冰清玉潔的貞節(jié)烈女、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也不得不化身色中餓鬼,整日只念想著衾枕之樂,一朝不行房都坐立難安。而且,若是久不行云雨之歡,蠱蟲沒了食物,便要吸食寄主自身的血液,你見到黑紫色血管恐怕就是被蠱蟲吸血的表象。若是……若是總不喂食蠱蟲陰陽精血,蠱蟲會直把人吸到全身血管爆裂,皮rou腐敗脫骨,整個人爛成一副骨頭架子,凄凄慘慘得死去?!?/br> 常歡愕然,想了想還是疑惑:”如果一直合著蠱蟲的心意,除了對性事渴求強(qiáng)烈些,還能和尋常人一樣么?“ 縹云神色泠然:”小郎君說的什么傻話,你我都是風(fēng)月場里打過滾的人,你見過幾個老客突然轉(zhuǎn)了性的,只有越來越沉湎、越來越荒唐的。欲望哪里會有盡頭呢,人世如此,蠱蟲亦然。若是一門心思順著它,蠱蟲的欲望便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強(qiáng)烈,到了每日除了歡愛連吃飯睡覺都不顧的地步,人又還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