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抱恨(下)
這一遭下來,常歡僥幸,受的都是些皮rou傷,只是累了個半死,在行宮休養(yǎng)了四五日,大半時間都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這回他成了救駕的英雄,御賜絹匹堆在屋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宮里的醫(yī)正也來給他瞧過幾次傷,仆從再見他也恭敬了許多。 常歡計算著今日是杜漸的頭七,前晚就請人預(yù)備了香火紙扎,起了個大早趕到江邊去祭拜。 官船遭流寇侵?jǐn)_一劫,亡者不下叁百,虧得鄧使君得天神庇護,臨時起意下船游賞連云洲,才僥幸得脫。天子聞之大慟,開恩叫龍恩寺的和尚誦經(jīng)、丹陽觀的道士打醮,在江邊設(shè)壇超度亡靈。這天親朋故舊紛紛前往祭奠,饒是常歡出門早,也差點到晚了。 常歡一路擠過來,誦經(jīng)、吹彈、號哭聲不斷,他本不是十分相信鬼神之事,焚香叩拜后通常是要祝死者早日脫離枉死城,重新投胎轉(zhuǎn)世。可這世道早投胎還算是好事嗎?他想了又想,最后默念:“想必杜兄在此間已無牽掛,愿來世投個好胎,別再被旁人任意左右命運了。” 回到靈秀宮,孟真迎了上來,拱手道:“公主請郎君過去講話?!?/br> 公主身嬌體貴,受傷又重,一遷回行宮就被團團拱衛(wèi)了起來。常歡自打出了山洞還沒見過她,只跟下人打聽過,說是燒退了傷勢也穩(wěn)定。 公主會說些什么呢?正好,常歡心想,本來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公主不召見他,他也要去尋公主的。 華陽的寢殿內(nèi)擺了十來個炭火盆,烘得殿上溫暖如春,可即使這樣,她還是瑟縮在一件巨大的灰鼠皮斗篷里,整個人蜷成一團,凄楚可憐的樣子,倒是惹人憐愛。 常歡見她手上還打著夾板,叩首之后,忍不住問:“公主的手臂,還好嗎?” 華陽悶聲道:“沒事,已經(jīng)不疼了……多謝你,醫(yī)正說處理得很好?!?/br> 話畢殿上一陣沉默,似乎兩人之間突然沒有了話題。華陽有很多話想說,也必須說,卻不知如何開口。常歡倒是真的有些走神,他進殿時環(huán)顧了周遭,這些日子發(fā)現(xiàn)華陽公主不喜歡太多人貼身伺候,無論在哪兒,隨身侍奉的不過是那叁四個熟面孔,那就意味著—— 可乘之機。 還是常歡先打破了沉默:“敢問公主是否打算放奴出府呢?” 華陽微張嘴巴,一時沒想好怎么回答。放一個下奴出府,還他自由身,明明是恩賜,她甚至不需要費力同他解釋,可此時被他說破,倒好像又虧欠了這人一樣! 她清清嗓子,道:“你是本宮的救命恩人,不能再以奴婢的身份留在府上,這本就是該做的。另外……另外你還想要什么賞賜,盡管開口,只要是本宮能做到的,一定滿足你?!?/br> 常歡嘴角微翹,一雙桃花眼里波光粼粼,盡是寒涼之意:“嘖嘖,公主好生無情,想這樣就把奴打發(fā)了……” “你!”華陽被他氣得一個哆嗦,他還想繼續(xù)演戲! 于是嚴(yán)肅道:“你口口聲聲為奴為婢,卻從來無一句真話,更兼有了欺主之心,本宮不敢用這樣的奴婢!” 常歡卻仍是笑。 華陽忍不住斥問:“你和楚襄公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終于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詫異,華陽繼續(xù):“不得不承認(rèn),你瞞得很好。可惜,襄公早年任羽林將軍,那天本宮的隨從護衛(wèi)中有一人曾在他麾下效過力。他對本宮說,你那時躍出去的身法,分明是襄公家傳的‘攀云縱’!” 能夠習(xí)得“攀云縱”,說明他不僅為楚凌風(fēng)效力,更可能是嫡系傳人,她卻被他耍了這么久!可她仍想不通他費盡苦心潛伏在她身邊的用意。 楚凌風(fēng)原是武帝愛將,更是匡扶大陳皇室南遷的肱骨之臣,在武帝朝官至大司馬,進爵襄國公??珊髞韰s與武帝君臣離心,族人盡數(shù)被誅滅,他本人逃了出去,從此隱沒江湖,不知下落。華陽那時候太小,還是后來聽人說起,才了解其中的恩怨。原來,楚凌風(fēng)竟是因為堅決反對立皇兄為儲君而和皇祖父決裂的,他后來也曾在廟堂和江湖中活動,意圖擁立長沙王為君。只是長沙王比她皇兄還要子嗣不豐,自己英年早逝之后竟然一個男丁也沒留下來,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隔多年,他培養(yǎng)一個常歡送到她身邊,又抱著什么目的呢? 常歡沉默不語,華陽只當(dāng)他無言以對,平靜了心緒,耐心道:“長沙王一脈已經(jīng)絕嗣,無論襄公怎樣看皇兄,他都已經(jīng)是僅存的武帝血脈,再無其他人能夠繼承大統(tǒng)。你們想做的事,不會成功的?!?/br> 常歡終于開口:“公主誤會了。雖然奴稱他老人家一聲師父,但奴并不經(jīng)常見到師父,奴想做的事也同他無關(guān)。至于另立君主……師父早就放棄這個念頭了。” 華陽仍是不解,常歡卻好奇:“聽公主的意思,似乎并不將師父的謀逆之罪放在心上?” 華陽嘆息:“他當(dāng)年堅稱皇兄不適合做儲君,現(xiàn)在看來,他說的也沒錯不是么?” 常歡頷首,又道:“公主之前說給奴個賞賜,可還作數(shù)?” 華陽跟不上他的思路,這人總是一不留神就掌握了談話的節(jié)奏,她想了想,問道:“你想殺我嗎?” 常歡大笑:“怎么會呢?”從前也許想殺吧,現(xiàn)在覺著還是留著更好玩。 華陽有些惱怒,好像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她咬著牙說:“你想要什么?” “同家?guī)煹年P(guān)系,希望公主能替奴保守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泄露。” “就這樣嗎?” “嗯,就這個?!?/br> 華陽點頭:“好,除了本宮,知道此事的只有那個護衛(wèi),本宮會將他調(diào)到遠處任職,十年八載回不來。其他的,你好自為之吧?!?/br> 常歡行禮告辭:“有公主這句話就好?!彼潘恋卮蛄克骸捌渌臇|西,奴會自己拿到手?!?/br> 那邊常歡退了出去,點翠靠到近前,舉起一個托盤到她眼前:“公主,鄧使君又有信來?!?/br> 華陽眼睛都不抬,沉默了片刻,道:“燒了吧,以后也不必呈給我了?!?/br> 有些事并不難想清楚,可一旦想清楚,就再也不一樣了。她想,她心里終究有些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