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光陰(下)
“登極大典都準備妥當了?” 她不知第幾次這樣問,石辟邪盯著何皇后那張藏不住笑的臉,心中默默地想,如今二人之間似乎已經沒有其他話題可談。 “是。只常歡和華陽公主的下落,還沒查到。” 何皇后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個,神色中顯露出一絲不耐,自飲了一口酒,埋怨道:“常歡能掀起什么風浪來,你總揪著他不放?華陽……讓她逃掉了倒是可惜,不過也不影響,畢竟明面上長公主早就死了,逃走的只是先帝不聽話的妃子。” 何皇后笑出一個梨渦:“你啊,習慣了cao心,大功告成也閑不下來。有空不如好好想想,到底想要個什么位子,大將軍,還是太傅?” 石辟邪不言語,眉頭漸漸皺起,眼中的白翳看著格外嚇人。 何皇后也不再多說,飲盡了杯中酒,勸石辟邪:“說是請你單獨吃個晚飯慶祝,怎么也不見你動酒菜,倒是本宮一直喝個沒完。來,這次的大功臣,本宮先敬你一杯?!?/br> 石辟邪長出了口氣,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喝完也不說話,拿起酒壺又給自己滿上。 何皇后見他終于喝了酒,神情稍緩,動手夾了幾筷子菜蔬給石辟邪:“今日不講那些虛禮——” “這酒不錯。”石辟邪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何皇后身子一震。 石辟邪卻好像沒注意到,又抿了一口,自顧自說道:“廬陵醇醪,年輕的時候常喝,來建康后,已經許久沒喝過了。” 何皇后一愣,這酒來自她家鄉(xiāng),卻不知石辟邪也熟悉。 石辟邪仿似已經醉了,鉛白的臉色染上紅光,更加丑陋不堪,他注視著何皇后:“中秋那天,狗皇帝也準備了一壺酒……” 何皇后要去夾菜的筷子便抖了抖。 “從前我看不懂,費盡心思修了一條通向宮外的密道,卻又叫人備上最烈的毒藥,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呢。如今卻好像明白他了,一個人,當再也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臨死前最想做的便是毀了那件東西,讓它陪著他去地底下。這樣一想,好像死也不是什么難面對的事情了,反倒讓人期待,得好好選個地方去死……” 他鼻孔中流出兩條污血,滑過嘴角,滴落在食案上,可他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 何皇后猛地向后退去,臉色變得煞白:“你笑什么?呃……呃……咳!咳咳!” 她講話忽然變得困難,好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她驚懼地用雙手捂住脖子:“你,你也給我下了毒?。俊?/br> 石辟邪也忍不住咳出一攤血,雙眼暴脹,幾乎盈出眼眶,可他嘴角的笑意不改,他用古井不波的聲音說:“是啊,咱們想到一處去了啊,蕙娘?!?/br> 蕙娘?那是她多年不用的乳名,他怎么會知道? 不,她不該想這些,來人,快來人,常歡!常歡!何皇后拼命想要保持冷靜,可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如此艱難,更別提開口喊人。 “呃——呃嗚——” 終于,何皇后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動物一樣的哀叫,瞪著眼睛倒了下去。 石辟邪靜靜看著她的身體倒下,心中泛起怪異的感覺,這個愚蠢的女人,總是自作聰明,而他偏偏喜歡她這樣子,傻女人總是更可愛一點。 石辟邪認識何皇后比她以為的要早得多。他們都來自廬陵,那時她還年幼,在父母的酒坊里幫忙,他也住在那條街上,是酒坊的常客。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識起來,他心里產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伤昙o尚小,石辟邪又家徒四壁,提親的事想也不敢想。石辟邪是個內斂深沉的人,心中暗自有了打算,不辭而別,決心創(chuàng)出一番事業(yè)來再回去娶她。 等他在內衛(wèi)站穩(wěn)了腳跟,終于抽空回去的時候,卻得知她的父母幾年內雙雙過世,何蕙娘只身到建康投奔族親。石辟邪那時剛好有份緊急的差事,等忙完了趕回建康,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選秀入了宮。 再次見面,她已經是皇子生母,距離皇后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遙,石辟邪也成了內衛(wèi)大統(tǒng)領。被皇帝引見給她的時候,他恭敬地行禮,她笑意盈盈地接受,頂著一張假臉和一個假名字。 后來,她半是為了報復皇帝,半是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半推半就接受了石辟邪。他當然不會拒絕享用本該屬于他的女人,有時候他也隱隱期望她能明白,甚至用本來面目去見她,可她并沒認出來,也許對她而言,他始終只是個熟客而已,所有的笑語嫣然不過都是生意。 她以為他貪戀的是這具身體,他也樂得她誤解,可這一切,在那個賤奴到來之后都變了。石辟邪從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這次卻急切地想要除掉皇帝,將權力握在手心里,否則再繼續(xù)下去,他是真的要失去了。 “本就無緣啊……”石辟邪喃喃道。 他眼前已經一片血紅,懷里還揣著給她的解藥,他以為最后一刻自己會心軟放棄,可是并沒有。毒酒也不難喝,這強行續(xù)上的緣分,就這么斷了吧。 “這輩子睡了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娘,值了?!?/br> 石辟邪咧嘴一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