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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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大人留步……樓大人小心!” 身后一位同僚呼喚, 樓至一個回頭,腳下踉蹌, 那位大人眼睜睜看著樓至從階梯上滾了下去,登時大驚失色,“樓大人!樓大人!” 樓至齜牙咧嘴地爬起身, 他掏出懷里的香囊一看,果然又有一片花瓣碎成了齏粉。 那位同僚內(nèi)疚極了, “都怪下官冒失, 樓大人你沒事吧?” “不關(guān)你的事, ”樓至苦笑著搖頭, “是我自己倒霉?!?/br> “樓大人這是往哪里走?下官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家人就在宮外等著?!?/br> 樓至扭了扭腰,既沒傷筋也沒動骨, 他跟那位同僚邊走邊討論公務(wù),兩個人走出宮門便拱手道別,樓至走了幾步便發(fā)現(xiàn)樓家的馬車正等在正門外, 馬車邊立著的錦衣少年赫然是牡丹,他眼睛倏然一亮, 立刻扶住自己的腰,臉上更加堆滿了痛苦之色, 果然牡丹快步迎了上來: “又發(fā)生了何事?” “牡丹!”樓至委屈地扁著嘴, 泫然欲泣, “我摔著了!” 牡丹指尖的花朵倏忽一亮, 樓至趕緊按住他的手, “別!不嚴(yán)重,別給我治!” 樓至已經(jīng)知道,這花朵是牡丹的本體,每一片花瓣都是牡丹的血rou,從牡丹化人后,樓至都已經(jīng)記不清他究竟撕下多少花瓣救助自己,樓至心疼得要滴血,趕緊在原地蹦了蹦,“我真不要緊,你看我活跳跳的!” 牡丹看他確實無大礙,這才問道:“你去看公主了嗎?” “看了,”樓至打開馬車門,讓牡丹先上去,自己隨后也跟上,輕嘆口氣,“太醫(yī)說怕是不好了……昭陽公主的身體一向很好,也不知怎么就病入膏肓了,陛下已經(jīng)束手無策,連民間道士都請了來,也是死馬要當(dāng)活馬醫(yī)……牡丹你怎么了?你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牡丹垂下眼睫,掩飾性地端起面前小幾上的茶杯,朦朧的熱氣將他眼中的內(nèi)疚和悲涼很好地遮蓋,樓至卻依然察覺到他的焦慮憂郁。 “你在害怕什么?你是怕道士嗎?”樓至握住牡丹的手,那修長白皙的指節(jié)像是冰玉雕鑿成的,美則美矣,卻缺少溫度,樓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牡丹才修成人形尚不能適應(yīng)做人的生活,這少年總是一副憂心重重的樣子,“你別怕,你又沒有害過人,你在嶺南還救了許多災(zāi)民,沒有人會為難你,就算有,我也會保護你的?!?/br> 牡丹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怕,你和昭陽公主有婚約,如今這樣……” “你是擔(dān)心我?”樓至笑了,握著牡丹的手緊了緊,“沒關(guān)系的,雖然我跟公主有婚約,但是如今她病了,這個婚約怕是要作廢,皇上再怎么樣,也不會遷怒到我的頭上來……” “你跟公主,”牡丹輕輕嘆息,“你們本是天定的姻緣……” “是嗎?”樓至一怔,“你的意思是,公主的病會好了?” 不知為何,盡管知道很不應(yīng)該,聽到牡丹說這樣的話,想到公主痊愈自己就要大婚的可能,樓至的心情非但沒有輕松,反而晦暗深沉了起來。 以前他雖然不喜公主,但是皇命難違,他也無法違抗,可是如今有了牡丹,再讓他和別人成親,這就讓他難以接受了。 樓至不傻,他知道自己對這個花妖少年懷有難以言明的琦思,他甚至覺得牡丹也是喜歡自己的,否則牡丹何至于一次又一次救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樓至天真地覺得這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想到此,樓至從牡丹對面的位子移坐到他身邊去,試探地攬了下牡丹的肩膀,牡丹果然沒有拒絕。 少年剛喝過熱茶的嘴唇紅潤而柔軟,他神情怔忡中透著精致的柔美,世間最精妙的畫筆只怕都無法描繪出這樣美好的容顏。 樓至終于按捺不住地問:“牡丹,你覺得我……好不好?” 牡丹正垂目不知思索著什么,樓至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他微微抬頭,不解地看著他:“嗯?” 樓至抿了抿唇,目中露出期待和忐忑交織的復(fù)雜情緒,但他還是清晰地又問了一遍:“你覺得我這個人,好不好?” “好,”牡丹點頭,“你是個好人。” 樓至耳根熱得快要燒起來,他摒住了呼吸:“那你……喜不喜歡我?” 牡丹又抬頭,目光清澈,帶著微微的困惑,仿佛不知樓至為何會問這樣的話,但他依然輕點頭。 樓至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思索著更直接坦白的措辭,就在此時,馬車卻停了下來,外面的車夫高聲喝道:“什么人膽敢當(dāng)街阻攔,知道這是誰家的車嗎?” 一個男子聲音透過車簾傳來,低沉若暮鼓晨鐘: “在下有事要見你家主人一面,煩請通融?!?/br> 樓至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卻見車前立著一個抱著小童的青衣男子,赫然是在岳安城中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這位兄臺,”樓至訝異,這青衣男子周身有種淵渟岳峙的威壓,即便是樓至每日都覲見的九五之尊都無法媲美這種氣度,好像是廟堂之上高高在上的神像一般,明明樓至坐在車上高出一截,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為眼前人懾服,因此他即使被攔了車,卻十分客氣地率先抱拳行禮,“敢問您有何要事?不如來車上一敘?!?/br> 男子的目光卻轉(zhuǎn)向樓至身后的牡丹,他單手托抱著白衣小童,那小童手中抱著一顆玉白色的蛋,也好奇地看著他。 牡丹被這男子的目光看得如有錐刺,此人身上散發(fā)著讓他無法直視的金光,這是一位修為地位深不可測的仙者,他驚慌忐忑地想著,這人是不是來懲罰自己的,在他出手干預(yù)凡人命格,觸犯天條之后…… 男子指著小童抱在手里的蛋問向牡丹,他開口間聲音低沉,帶著扣人心弦的氣勢: “這位小哥日前可曾見過此物?” 牡丹見了那顆蛋后立刻恍然: “我確實見過這樣一顆蛋,它還砸壞了我的……我的家……” 男子頷首,目有歉然:“小徒破壞了你的洞府,我代他致歉,”他單掌伸出,上面托著一塊像秤砣又像印鑒的物品,“這東西他日或許對你有用處?!?/br> “沒關(guān)系,”牡丹發(fā)現(xiàn)此人不是來找他麻煩,反而是道歉的,不由大松一口氣,“我已有新的容身之處,大人不必介懷,更無需……” “收下吧,”那男子語氣淡然,然而話音卻不容辯駁,上位者的威嚴(yán)可見一斑,他袖手一揮,淡淡青光拂過,那物品就落在了牡丹的懷中,牡丹還想拒絕,卻在聽到他的下一句話時倏然僵住了,“此物名為鬼哭弦,能招魂鎮(zhèn)鬼,亦能助鬼修證道。小徒無知,牽累你與這凡人命數(shù),事已至此,聊以此物彌補。命數(shù)既定,再挽回只會徒生更多變數(shù),不如順其自然,也許別有生機?!?/br> 牡丹瞠大了眼睛,那人卻對著樓至微微頷首,便抱著小童轉(zhuǎn)身離去。 “大人!” 牡丹急急躍下車,可四周哪里還有那青衣男子的身影,他看向手中的鬼哭弦,忽然意識到這男子竟是完全窺破了自己和樓至的命數(shù)。 他跟樓至,原本是沒有相見之緣的,卻因為這顆從天而降的蛋才有了牽扯,甚至因此改變了樓至的命格,他窮盡心思和靈力為樓至續(xù)命,可這青衣男子卻說順其自然,并以鬼哭弦相贈,竟是要自己放棄為樓至續(xù)命,讓樓至順應(yīng)命運,橫死后成為鬼修么? “這人好奇怪,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樓至跟著牡丹下車,一頭霧水。 “你看到那小孩手里抱的東西了嗎?” “看到了啊,那個蛋嗎?像是石頭做的,看著比尋常雞蛋大些,也沒什么特別的?!?/br> 牡丹耐心解釋: “我原本的洞府在瑤迦山上天香洞,一日正在修行時,那顆蛋突然從天而降,砸毀了我洞門上的斷龍石,還阻斷了我修行,于是我才另找扎根之處,卻碰上雷雨,然后遇到了你,此人是為致歉而來?!?/br> “一個蛋……”樓至覺得匪夷所思,“那么小的東西能把你的洞給砸毀了?” “那可不是一顆普通的蛋,”牡丹輕笑,“我雖然不知那師徒的來歷,但他們一定是上三界的尊者,那蛋靈氣四溢,不是神獸后裔也是天生地養(yǎng)的靈物?!?/br> 彼時牡丹沒有人形,行進多有不便,不然他大概是會把那顆蛋撿走的。 “啊!”樓至立刻想起來自己就是陪著母親去瑤迦山燒香才在路邊看到了牡丹,不由撫掌笑起來,“如此說來,你我能夠相遇都是托了那顆蛋的福!那不該他來道歉,該我謝謝他的那顆蛋才是!” 樓至的眸光在陽光下如同明珠般熠熠生光,又如溫潤的水波蕩起滿足而溫柔的漣漪,這樣的目光給了牡丹坦白一切的勇氣:“樓至,我有話與你說。” 樓至輕揚眉笑道:“什么話你只管講就是。” 二人坐回到馬車上,牡丹張口就問:“樓至,你喜歡做人嗎?” 這問題著實古怪,樓至莫名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人為萬物之靈,我是個妖,修行五百年才得了人身,中間種種艱辛難以言表,能做人,實在是上天的莫大恩賜,需得前世修福才能代代輪回,你愿意放棄人世輪回,做……做鬼嗎?” 樓至先是大大嚇了一跳:“鬼?!人死了……不是就成鬼了嗎……” “是的,人死為鬼,但不是所有的鬼都可以進入輪回,也不是所有鬼都有機會再世為人,樓至,”牡丹正色道,“昭陽公主是上三界玄女,她在凡間歷劫,你和她有一世姻緣,但是我化形那天,曾問你有何心愿,你說,你不想娶公主……” 樓至腦子里面“嗡”地一炸,幾乎無法消化牡丹說的話: “我……我還以為那是在做夢……” 牡丹輕輕搖頭,目中露出一絲無奈: “彼時我也不知事態(tài)嚴(yán)重,就……就扯斷了你和公主的一線牽,生生破壞了你二人的命數(shù),樓至,很對不起……” “不不,”樓至依然被這個事實砸得頭暈?zāi)垦?,他喉嚨發(fā)緊,卻下意識地阻止牡丹,“不關(guān)你的事,你本來是好意,是我口不擇言,所以我最近這樣倒霉,都是因為和公主斷了姻緣?還連累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是我的錯……” 牡丹輕聲如囈語,每一個字卻又能清晰地傳入樓至的耳里: “天條之下不問對錯,你跟我都逃不過責(zé)罰……” 樓至驚慌地攥住牡丹的手腕: “什么樣的責(zé)罰?你會怎么樣?誰會來責(zé)罰你?你是為了我才做了這樣的事,不論什么樣的懲罰讓我擔(dān)就好……” 牡丹萬萬沒想到樓至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這樣,他有一絲錯愕,繼而心口緩緩流淌過溫?zé)岬呐?,他用另一只手反蓋住樓至的手背,笨拙地拍了拍: “我沒事,現(xiàn)在我們說的是你,你與昭陽公主的這場變數(shù),會導(dǎo)致你今后三世再不能做人了。” 樓至驚呆了,耳邊仿佛有什么東西隆隆轟鳴,他只覺得一陣冰冷的寒意從后脊梁一直攀爬到腦髓: “你是說我……我以后投胎……會做畜……” 這個事實太可怕了,凡人無不想探索天命,但是如果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是如此可怕,這種絕望能把人逼瘋過去。 牡丹難過地看著他,閉了閉眼,繼續(xù)說道:“唯一能阻止你墮入畜生道的辦法就是脫離輪回,可鬼修一途,比妖修更加艱辛萬分,冥雷之下灰飛煙滅,連輪回也不會再有,你愿意嗎?” 樓至像座冰雕一樣釘在那里許久許久,最后他嘶啞著嗓音開了口:“鬼修……那樣的話,我還能認(rèn)得你嗎?” 牡丹怔了下,很認(rèn)真地思索了半晌:“自然是認(rèn)得的?!?/br> “那以后我就不會死了,會像你一樣……你是妖修,不會老,不會死,我也會一樣的,是這樣嗎?” 牡丹遲疑著點點頭。 樓至蒼白的臉色霎時染上了莫名的紅暈,他不知為何竟然興奮起來:“那我們不是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嗎?即使再有雷劫,我也可以陪著你,你也可以陪著我,是這樣吧?不做人,我們豈不是能更長長久久在一起了!” 牡丹苦笑起來,樓至是個凡人,最大的懲罰也不過是輪回進畜生道,他卻是在六界全書上登籍造冊的妖,破壞了玄女的凡劫,等待他的輕則褫奪修為打回原形,重則天雷殛頂灰飛煙滅,即使僥幸保留元神,他也不可能陪伴樓至。 鬼有鬼途,妖有妖道,他們是無法繼續(xù)相伴的。 然而牡丹還不及解釋,樓至卻順著他的手腕與他十指相扣,急切地說:“牡丹,你會陪著我的吧?那樣我就不害怕了,只要有你在,做人做鬼我都不在乎……” 樓至的手指冰涼,掌心卻是火熱的,那熱度燙得牡丹不知怎的,心里微微一痛,就像是一根長長的尖針刺/入,傷口極細(xì),卻滲出了血絲,痛得極深。 樓至有些語無倫次,他年少風(fēng)流,不是沒有在風(fēng)月場里說過甜言蜜語,可是他那種千帆過盡的游刃有余在牡丹面前完全施展不開,他沒有這樣情真意切過,更沒有對男子表白過,他看著牡丹混合著困惑,歉疚,哀傷的眼眸,他知道牡丹完全沒有懂,情急之下,他俯下/身,用行動代替語言,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了牡丹的嘴唇上。 …… “呀!” 十一立刻抬起雙手,一只手牢牢捂住姜小離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然而捂住自己的那只手卻五指張開,骨溜溜的眼睛從指縫間看著眼前少兒不宜的一幕。 姜離也覺得一股熱血直往腦子里沖去,四肢百骸里都像是有熔巖沸騰,所有的血脈都賁發(fā)guntang了起來。 姜離的身形雖然是個孩童,但他的靈魂卻是個千年老魔。 他前世先修習(xí)云寂宮術(shù)法,清心寡欲許多年,天魔血脈覺醒后也極力克制魔性,因他心頭上有一個如珠似寶的傅長瀾,但他對傅長瀾只有關(guān)懷愛護之心,卻從未對他產(chǎn)生過愛/欲之情,因他從沒有意識過,男子對男子也是可以產(chǎn)生這樣的情愫的。 原來兩個男子之間,也是可以有渴求愛慕之情的。 樓至對牡丹做的,無疑是打開了這老魔的新世界大門。 可惜眼睛能捂住,狹窄的車廂里那低低的歂息和申銀聲卻無法遮掩,姜離忍耐了半晌,終于推開十一的手: “我們能不能不待這車?yán)锇。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