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跟著云殊走進(jìn)安排給他的房間, 探頭往里看了一眼, 笑了起來：“這個房間怎么像個女孩子住的？”

    室內(nèi)一片漆黑, 卻不影響他視物, 那屋中掛滿了牡丹紅的帷帳，帷帳上繡著各色蝴蝶, 屋中無風(fēng)，帷帳自舞，看上去竟像是萬花叢中彩蝶翩躚, 屋內(nèi)更隱隱有淡淡花香漂浮，確實有些像女子閨房。

    云殊也笑了：“十一若不喜歡這個房間, 不如與我調(diào)換？”

    “不用啦，”十一打著呵欠擺了擺手, “不過睡一個晚上, 在哪里都一樣, 晚安嘍！”

    “等等，”云殊叫住他，遲疑了片刻，“剛才我看十一一路行止, 想來你是看得到那些孤魂野鬼, 十一可是已經(jīng)開了天眼？”

    “算是吧。”

    “這天眼和你的火靈根一樣，也是天生不成？”

    “是啊?！?/br>
    云殊深深看他一眼：

    “那你為何避開那些鬼？你可知道, 以至陽火靈力吞噬極陰之物于你的修行大有助益？”

    十一歪了歪腦袋：“那些鬼生前并未作惡, 為什么要打殺他們？”

    云殊一怔, 繼而說道：

    “他們?nèi)珶o神智, 甚至不知自己還存在著，能為修行者所用，也不失其價值，火靈根與陰物相克，如同貓之于鼠，鷹之于蛇，獅子之于羚羊，見之捕捉乃天性，怎的十一卻能悖此天性，恕我不能理解。”

    “蚍蜉螻蟻，魑魅魍魎，皆是蒼生，”十一背著雙手，忽而擺出與他的稚嫩臉孔截然不同的一本正經(jīng)來，“野鬼沒有神智，我卻是有的，他們做人時沒干過壞事，當(dāng)鬼時更沒有害過人，不過為他們讓一讓路而已，有什么難的？”

    對十一來說，人和鬼，仙和魔，三畜六牲，都沒有什么不一樣，世上萬物各司其道，他肚子餓了要吃rou，是天經(jīng)地義，與殺生無關(guān)，舉手之勞中留萬物生機(jī)，與慈悲無關(guān)。

    萬物皆為芻狗，萬般自有天命。

    云殊完全沒想到這個一路過來看似沒心沒肺的小少年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一時怔愣住，眼見十一再次打了個呵欠要關(guān)門，他單手撐住門扉，急道：

    “十一，這屋子……”

    “師兄，”林渲的聲音從后方冷冷傳來，“夜深了，我還在等你回房呢?！?/br>
    云殊一個轉(zhuǎn)頭，十一卻同時對他二人道了聲“晚安”，就兀自把門關(guān)上了。

    云殊立在門口，抬起手還想敲門，林渲卻走了過來，低低問：

    “師兄想做什么？”

    云殊猶豫地看著林渲，林渲卻拉著他的手臂把他一路拽回房，“嘭”一聲關(guān)上了門，林渲有些氣急敗壞：

    “師兄是要提醒那鳳十一，那間屋子住不得人嗎？”

    “師弟，”云殊皺著眉，“我們可能誤會鳳十一了?！?/br>
    “就因為他講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這樣的漂亮話誰不會說，師兄藉此就要認(rèn)為他是正道之人嗎？也許他只是為了維護(hù)鬼物隨口謅出來的呢？”

    云殊搖了搖頭：“我看不太像……”若是邪魔外道，又怎么會連無知鬼物都不忍傷害。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過是搜魂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他若真是正道中人，明天我自會向他道歉，送他一粒固魂丹，再說，肯定了他的身份，咱們對宮主和師尊也會有所交代?！?/br>
    云殊面上不忍：“可這搜魂術(shù)極盡兇險，從來被送進(jìn)這里的人，都是有一定根基尚且支撐不住，他無門無派雖有靈力傍身，術(shù)法卻不甚精通……”

    “他無門無派無人指引，就能開了天眼，若他是人，這就萬萬不可能！若他不是人，那他是個什么東西，咱們就非得弄清楚不可了！”

    林渲面色不悅，“師兄你從來不會這樣優(yōu)柔寡斷左搖右擺，照我看，這鳳十一根本就是個小妖精，迷得你失了靈臺清明，要被他牽著鼻子走！”

    “胡言亂語！”云殊輕斥一聲，嘆了口氣，低喃道，“那就看他造化了?！?/br>
    ……

    十一關(guān)上房門，悠閑地伸了個懶腰，越過重重帷簾，高興地?fù)溥M(jìn)了層層疊疊的軟塌間，這里雖是個鬼宅，一應(yīng)器物卻十分華美精貴，那被子軟乎乎蓬松松，這幾天日日睡在石屋陰冷的大通鋪，小孩子們的夢話磨牙聲不絕于耳，今晚居然有華榻軟枕，總算能睡個舒服覺了。

    房中忽而彌漫起淡淡花香，白色的幻霧裊裊而起，一道鬼魅的身影出現(xiàn)在床頭，長長的黑色斗篷拖曳至地面，斗篷的帽檐壓得極地，遮住了男子的大半張臉，只露出潮濕紅潤的嘴唇，和尖削的弧度優(yōu)美的下巴。

    他全身都被斗篷裹住，唯有修長雪白的一只手露在外面，指尖拈著一朵盛開的紅花。

    那手蒼白若骨，毫無生氣，那花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來，這素手紅花，滿是陰森冷沉。

    十一毫不意外地盤腿坐起，拱了拱手：“你就是這院落的主人？我是鳳十一，在此借宿一宿，主人家你可介意？”

    男子微微啟唇，開口中像是陰風(fēng)過耳，尋常人聽了只怕骨頭都要被凍?。骸澳闶堑谝粋€見了本座沒有害怕的人。”

    十一單手撐在膝蓋上，支著下頜直勾勾看著他，忽然咧嘴一笑：“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鬼?！?/br>
    男子明顯怔愣住，十一努了努嘴：“不過你那枝花，長得更好看。”

    話音落地，屋中旋風(fēng)驟起，重重帷幔忽然化作極細(xì)極密的絲絳，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向著紅衣少年兜頭罩來，將他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十一措手不及，被一只鬼當(dāng)成了魚一樣羅在網(wǎng)中，他用力掙了掙，卻發(fā)現(xiàn)這網(wǎng)絲軟滑綿密，冰涼沁骨，他一旦掙扎，絲網(wǎng)就進(jìn)會融進(jìn)他的皮膚里，掙得越用力，就被纏得越緊密，他立刻恍然：

    “鎖魂絲？原來你是鬼王啊?！?/br>
    擁有鎖魂絲，修成搜魂術(shù)的便是鬼王，十一嘟了嘟嘴，“那你也算一界之主，怎的如此不講道理？你若不想讓我住這里，我換間屋子也就是了。”

    “你究竟是何人？”鬼王沉聲問，這少年居然能看到他的真身，還能看透他手中的紅花本體，便是仙門十六宮的散仙在此，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說出來你也不認(rèn)得，”四千年前，十一連殼都還沒破呢，要是再過個幾千年，陵光真君的名號一出，鬼王也得對他下拜！

    十一扯了扯部分沒有刺進(jìn)他體內(nèi)的鎖魂絲，不高興地說，“你趕緊放了我，否則我就燒了它！”

    “無知小兒，不知進(jìn)退！”鬼王輕嗤一聲，“便是三昧真火，也不能奈何這鎖魂絲！”

    “那是你見識不夠，這三界之中，還有比三昧真火威力更甚的陽火！”十一不耐煩，“我不想跟你打架，你快放開我！”

    黑色的斗篷忽然無風(fēng)鼓動起來，斗篷上的沿帽滑開，斗篷下的人一頭紫色的長發(fā)無聲無息鋪泄開來，發(fā)梢間有光影如流螢般忽上忽下，仿佛流動的瀑布，美得驚心動魄。

    鳳凰天□□美，也喜歡比美，十一被鬼王這一頭長發(fā)吸引了目光，正驚嘆著，鬼王的一雙紫色眼瞳卻發(fā)出詭異的幽幽光澤，他緊緊盯住十一的眼睛，仿佛要將他的魂魄吸進(jìn)瞳孔里去：

    “既然你不說自己是誰，那本座就親自來探！”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陽能克陰，陰也能損陽，十一雖有神格，化形卻不足百年，法力大大不及這千年鬼王，他在人間能肆意行走，在這法術(shù)昌明的年代碰到硬點子就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了，他所仰仗的唯有天生的神力。

    就在他為鬼王的頭發(fā)分神沒有來得及使出太陽真火的一瞬，那些纏繞在身上的鎖魂絲一下子陷進(jìn)了他的血rou里，鬼王的紫瞳同時侵入他的神識，腦海中一陣鈍痛，猶如千萬根冰錐刺入四肢百骸，全身血脈幾乎都被凍結(jié)住，至陰至冷皆與火鳳凰相克，十一只覺眼前一黑，痛得他幾乎受不住。

    自他破殼后，除了在天劫中避無可避，無人能對他冒犯至此，十一登時大怒：“放肆！”

    他也不管這是不是四千年前，燒死一個過了冥府牒譜的鬼王會有什么后果，被人欺負(fù)到這地步，小鳳凰快要氣炸了！

    一陣紅光從丹田而起，太陽真火蓄勢勃發(fā)，鬼王面色一變，那蓬勃熱烈的火光讓他立刻意識到了危險，然而太陽真火還未及賁發(fā)，房門卻在此時被猛地推開，鬼王和十一同時看向門外。

    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手中擎著一方像秤砣又像硯臺的東西出現(xiàn)在門口，十一驚呼：“姜小離！”

    姜離拿著鬼哭弦，已能清晰看到鬼王的身影，也看到纏繞在十一身上的泛著紫色光芒的鎖魂絲，他瞳孔猛地一縮，腦中幾乎“嗡”地一聲炸開，跟荒六合的新仇舊恨一股腦全涌過來，他低低地念著法訣，聲音中含著勃然怒氣，手中的鬼哭弦霎時發(fā)出一聲錚鳴，猶如琴弦被叩擊，其聲鐺鐺，時高時抑，凄凄切切，嗚嗚咽咽，時而如萬鬼嚎哭，時而又如金鐘鏗鏘。

    院中霎時狂風(fēng)大作，本就漆黑的宅子更像是被石墨封印起來的一個空間，門上的燈籠齊滅，甚至連遠(yuǎn)處鎮(zhèn)上的房屋全都轟轟隆隆關(guān)上了房門。

    云殊和林渲愀然色變，背上的長劍同時出鞘，他們立刻奔出門外，甚至連思考都不必，就猜到一定是十一房中出了意外，半途中他二人不忘給孩子們的房門都打下結(jié)界，免得哪個跑出來再添亂子。

    鬼王原本立在十一的床頭，就在弦聲乍起時，他的身軀劇烈顫動起來，好似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壓在他的脊背上，他腳下的青磚地面驀然往下一沉，四分五裂地皴裂開，就像他鎖在十一身上結(jié)成網(wǎng)狀的鎖魂絲。

    隨著那聲音越來越密集，漸漸如鼓點鐘鳴一般，鬼王越發(fā)支撐不住，單膝跪地，汗如雨下，流動著淡淡光澤的紫色長發(fā)霎時變成暗紅色，像是失去了生命力般，晦暗深沉：

    “鬼……哭弦……”

    “收了鎖魂絲！”姜離聲音稚嫩，話里含著的憤怒卻氣勢十足。

    即使沒有姜離帶著鬼哭弦出現(xiàn)，十一的太陽真火也足以燒毀鎖魂絲，但是十一還是大大盛了姜離這份情，他拍著姜離瘦削料峭的肩膀：“姜小離，你太夠義氣了，真是個好孩子！”

    他完全不追問姜離一個小孩兒怎么會知道鬼哭弦的咒語，鎖魂絲一去，他俐落地跳下床，扳著自己的十指，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十一氣壞了，鳳凰真君從沒吃過這么大憋，勢必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你不是喜歡攝魂嗎？我也讓你嘗嘗這個中滋味！”

    說著他取出驪山昆山鏡，對著鬼王照了過去。

    驪山昆侖鏡的功能之一，便是“勾魂攝魄”，威力比鬼王的搜魂術(shù)要大得多，但凡法力在鬼王之上的，是不會受搜魂術(shù)影響的，前世的姜離到了后期就是如此，而驪山昆侖鏡是青龍神尊打造的，法力在青龍之下的隨便照，可三界六道里，能打過青龍的，那是一個都沒有。

    姜離只覺得眼前青光一閃，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漩渦般的力量將他吸入其中，又好像是沖進(jìn)了他的體內(nèi)，與他融為一體，緊接著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陡然置身在一片迷霧之中。

    “十一？十一！”

    “誒？姜小離？”十一的聲音就在不遠(yuǎn)處響起，姜離伸長手臂摸索了幾下，果然摸到了一個溫?zé)峒?xì)膩的手掌，立刻牢牢牽住。

    “你怎么在這里？”十一詫異極了，驪山昆侖鏡啟動攝魂，理該在鏡面上出現(xiàn)被攝魂之人的記憶畫面，怎的他跟姜小離卻到了幻境之中。

    “我怎么知道啊，”姜離郁悶地說，“我還想問你呢？這里是哪里？好濃的霧氣，我完全看不到你！”

    “別急啊，”十一點起一簇火苗，紅光穿透幻霧，兩人終于能看到彼此的臉，十一左右張望著，“這像是一個園子，奇了怪……那邊有人，咱們過去問問！”

    姜離這時也發(fā)現(xiàn)他和十一正在一座花園中，眼前的霧氣慢慢散了，千紅萬紫夾帶著熏人欲醉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園子里種植著各色花朵，爭奇斗艷，美不勝收，滿園芬芳中，最中間的一株鮮紅牡丹格外顯眼，它獨自長在一個玉石砌成的小花圃里，這牡丹紅若楓火，清晨的陽光為它鍍上一層淺淺流金，微風(fēng)浮動中，猶如天際彤云流霞涌動，美輪美奐得難以用言語形容。

    花園里有許多人正在忙碌，看著像是園丁家仆，十一帶著姜離走過去，對著一個四十如許的中年人問道：

    “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轉(zhuǎn)過身，目光卻完全未在十一身上停留，反而猛地跨前一步，“啪”一聲打掉了某個伸向那株牡丹的手：

    “小兔崽子！這花是你能碰的？一會少爺過來賞花，要是這牡丹掉了一片葉子，仔細(xì)你的皮！”

    小孩子委屈地扁著嘴：“我只是摸一摸，不會把它弄壞的！”

    “摸也不行！這是少爺?shù)男母螌氊悾怂?，誰都不給碰！”

    小孩扮了個鬼臉，蹲在花圃邊，巴巴地盯著牡丹花看。

    “哎？”十一在那中年人眼前揮了揮手，“你怎么不理我呀？”

    那中年人又教訓(xùn)了兩句，轉(zhuǎn)身繼續(xù)做事去了，根本不理睬十一。

    十一只得又問向那個看花的小男孩，“小孩兒，小孩兒！這里是什么地方？”

    那個小孩蹲在地上，只托著下巴呆呆看花。

    姜離扯了扯十一的袖子：“他們好像看不到我們?！?/br>
    滿園子的人忙碌穿梭著，十一在這些人面前走了幾個來回，終于也確認(rèn)這里的人看不到他和姜離，他困惑地?fù)狭藫项^，這里的人看不到他們，只能說明他和姜離在此處是魂體沒有rou/身，那他們的rou/身去哪里了？

    十一在許多個世界穿梭過，還沒碰到過這樣的情形。

    就在這時，姜離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十一，你看！”

    一個年輕公子被眾人簇?fù)碇?，正信步而來?/br>
    那人身姿頎長，華服美冠，一頭墨發(fā)如瀑，俊美非常，他手持一柄白玉鑲金扇，持扇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通身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和優(yōu)雅矜貴，他眉眼含笑，眸光流轉(zhuǎn)間一派風(fēng)流肆意。

    盡管氣質(zhì)大有不同，十一和姜離還是同時認(rèn)出此人：

    “這不是那個鬼王！”

    “荒六合！”

    十一腦中有電光倏忽閃過，他一拍腦門：“這里是鬼王的識海！難怪這些人都看不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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