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景宸搖搖頭，說道：“非是雅觀的問題，小先生這手傷得如何，又是什么上，如此包扎不透風(fēng)，若是悶壞起炎就不好了?！?/br>
    鐘離朔應(yīng)道：“是小傷，乃是起了水泡醫(yī)工給我挑破了，手上敷藥了的?！闭f是水泡，其實說水泡更為合適，挑破之后露出了嶄新的血rou，看起來著實可怖。

    禤景宸點點頭，不在多話，心里卻將這件事給記下來了。

    這一日授課后，禤景宸回到宮中，一見安侍官便說道：“此前太醫(yī)院送來的藥膏放在哪兒了？給朕找來一罐吧?！?/br>
    安侍官應(yīng)了諾，便下去尋陛下要的藥膏去了。洗漱完畢，用了晚膳之后，禤景宸便將未看完的奏章一一看完，到了時辰方才睡下。

    第二日早朝之時，禤景宸聽到禮部尚書之言，才明白鐘離朔手上的傷是為了什么而來的。

    “據(jù)上報的貴族少年考核，我們按照年齡挑選了兩位，一是鎮(zhèn)北侯幼子樂正溯，二是左丞相次子徐仁禮，作為蠻族蘇合世子的伴讀。鎮(zhèn)北侯公子博學(xué)多聞，十分擅長溯北語，能教授世子慶國文學(xué)。左丞公子徐仁禮武藝出眾，亦可隨著世子學(xué)習(xí)，如此安排，最合適不過。”禮部尚書的這一長串話語，禤景宸不太聽清。

    留在她腦海里的，只有那句鎮(zhèn)北侯世子擅長蠻族語言。別人或許不知道，但禤景宸卻十分清楚，她所陪伴的昭明太子，在外文方面十分精通。

    在當年蠻族入侵之時，昭帝還特地去尋了有關(guān)蠻族的記載，直接看了原文與她分析各族恩怨。如今這個小小少年，竟也會蠻族之語嗎？

    她會吹尺八，會寫各種各樣不同的字，還會蠻語。殿下會的，還有什么會是她不會的？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見青嵐時所說的話，“長得與殿下如此相似，又會尺八，還有著如此純真的心性，險些令我看到了《太一本紀》還魂里的真人了?！?/br>
    青嵐為什么要來找她，最后一面見她說的還是樂正溯的事情？監(jiān)天司的人為何對樂正溯如此親近，是否為了青嵐的交代，還是為了其他。

    禤景宸想著樂正溯在她腦中越發(fā)相似的臉，羸弱的少年太子與陽光燦爛的少年公子重疊在一起，一個隱隱浮起來的念頭，令她心驚。

    她耐著性子聽完了朝臣們的話，單獨留下了大司命項斯年，問道：“朕忽有一事想起，青嵐大司命登入神國之前，曾與我戲言，樂正溯乃中宮之選。樂正溯乃你師兄，我隨著她學(xué)習(xí)經(jīng)義有一段時日，覺著她講授與旁人無異，并非如此出彩。斯年，你為何薦她不薦旁人，你可是有何事瞞著朕？”

    在聽到女皇這句話后，項斯年便曉得英明睿智的女皇看透了她的意圖。且早在之前師傅就與女皇戲言過此事，如今被挑破，倒也沒什么可擔心的。

    項斯年屈身，對著女皇言道：“陛下，非臣有是隱瞞，乃是此前禮部尚書請奏陛下大婚之時，我?guī)煾翟鵀楸菹聹y算過所有適齡的貴族男女，算出了樂正溯乃是慶國中宮之主。只是吩咐臣，非陛下親口提及時，監(jiān)天司莫要上報這件事?！?/br>
    其實不然，十分懶惰的青嵐只測算過樂正溯的生辰八字，與女皇一合發(fā)現(xiàn)天造地設(shè)之后，便對自己徒弟謊稱測過了許多人的，又讓項斯年自己測過一次，這才定下了人選。

    項斯年這套說辭，完全沒有問題。非陛下問詢之時，除了民生大事，監(jiān)天司是不需要主動稟報的。更何況此前，禤景宸親自與青嵐說了不要插手的。

    如此一來，關(guān)于監(jiān)天司的一切行動都說的清了。

    監(jiān)天司的測算，甚少有誤，若是如此，樂正溯便是她命中注定的中宮嗎？一個，與昭帝如此相似的人，此后有可能常伴她身側(cè)嗎？

    若禤景宸一直為天下之主，那么總有一天樂正溯會成為她的中宮。可天下之主不是禤景宸了，樂正溯一樣能入住中宮。這便是東皇的星盤，結(jié)果都會注定，就好像人生來注定會死一般，只是過程如何全看個人。

    聽到大司命口中說出來的話，禤景宸陡然一驚，她握緊了龍椅的扶手，望著項斯年問道：“此話當真？”

    “臣怎么敢誆騙陛下呢？雖則陛下陛下并未向我監(jiān)天司問詢，可小師兄測出來卻是一位難得的承國運的中宮，這與慶國有益，因此臣自作主張，便想為小師兄搭橋牽線。此事，只有師傅與我還有風(fēng)伯知曉，如今陛下也知了?！表椝鼓暌灰皇稣f，語氣誠摯并無半分欺瞞。

    禤景宸身子微微放松，欲要斜靠在扶手之上，她聽得項斯年言道：“小師兄卻是一無所知的，陛下，若你要怪罪，就責怪臣自作主張吧。況且小師兄在經(jīng)義上的造詣的確很高，臣也不算是誆騙陛下了，還請陛下莫要生氣?！?/br>
    她這一番話下來，令原本就甚少責怪臣子的禤景宸無話可說。她端坐龍椅上，望著滿殿寂寥，只覺得全身都浸泡在涼水之中，透著刺骨的冷。

    得知大婚人選，一點都沒有令禤景宸開心。

    原來，她命中注定的伴侶，并不是鐘離朔，而另有其人。若她日后真的與樂正溯大婚，那么百年之后，她怎么去陪伴地下的鐘離朔。若她拋棄帝位，傳與別人，那她如何面對交與她重任的鐘離朔？

    無論怎樣，皆是難題。此一刻，在禤景宸腦海之中升起來的卻是一個越發(fā)清晰的疑問。

    為何樂正溯就不能是鐘離朔呢？若是這世界上，真的有太一本紀中的還魂之人存在，那么樂正溯有沒有可能是鐘離朔？

    她開始起了荒唐的念頭，在她條例清晰的政務(wù)之下，升起了令人覺得糊涂的希冀。

    禤景宸沒有去責怪項斯年，因為她的所做作為都在界限里。信奉東皇太一的人，內(nèi)心里對因果之說越發(fā)尊崇，大多都是良善之輩。莫求求不到的，莫貪遙不可及的，莫為害人之事，越是修行高深的太一道人越是厚德。

    監(jiān)天司的司命更是小心翼翼，以東皇化身的帝王為中心，小心維持著凡塵信仰的運作。

    禤景宸并不懷疑項斯年的好意，就好像她不信青嵐這個神棍一般卻從不懷疑她的信仰一般。因此，在項斯年退下之后，離開朝議殿的禤景宸，回到宮中后第一次破天荒地沒有開始處理政務(wù)，而是翻開了那本厚重的《太一本紀》，找到了青嵐口中的還魂篇，細細地看了起來。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大略聽過這個故事，卻沒有仔細閱讀過經(jīng)義的說法。

    《太一本紀》里的故事，說的是宛州一厚德之家的聞人姓主人之子，因家中行善過多，在枉死之后收到東皇恩澤，不入歸墟，直接還魂到另一同齡病弱女子身上。

    男子還魂前已娶妻生子，而重生的病弱女子則是早有未婚之夫。他感念自己原生的父母之恩，又心系妻子，面對未婚夫又不知如何是好。他非死亡步入歸墟，而是靈魂在另一軀殼之中，記得前生之事，受著他人生恩。煩惱上心，糾結(jié)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太一道人勸解，言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前生事已了，恩怨都隨著死亡放下，哪怕你記得，也該舍棄了。”

    如此這般，男子才放下心結(jié)，與未婚夫完婚，開始了和和美美的日子。

    禤景宸放下了《太一本紀》，只覺得得心下悵然。逝者已去，生者莫念，塵緣都隨著死亡斷了。太一門，實乃一個看似有情，又十分無情的教派。

    死亡，是一切的終點?？墒歉星?，它是能死亡的東西嗎？

    更何況，她與鐘離朔，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抱著這樣的悵然，禤景宸照常去聽鐘離朔的授課。會見之時，禤景宸還特意挑選了一下膏藥的味道。當她將東西遞到鐘離朔身前時，看著少年開心的小臉，笑道：“丁香的味道，殿下喜歡嗎？”她用的是溯北語，如果是鐘離朔，就一定能聽得明白。

    “喜歡?！辩婋x朔點點頭，敏銳的她注意到了那個稱呼，心下一跳，試探地說道：“陛下也會蠻語嗎？我是今日剛學(xué)的，那個“殿下”是什么意思呢？”她裝作不懂，將那個音發(fā)了出來。

    禤景宸高高提起的心，就這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望著少年純真的面容，搖頭言道：“我聽樂正侍郎說，你最近在學(xué)蠻語，故而剛才考了你一下。方才那個詞，是公子的意思，怎么你學(xué)稱呼的時候，沒學(xué)過嗎？”

    殿下，大君之子，公候之子可稱殿下，可是在蠻族，多稱為世子。鐘離朔明白皇后這個稱呼乃是無意說的，而且也沒有理解對，只點點頭，應(yīng)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第42章

    鐘離朔依稀記得，皇后并不會蠻語，當年一起翻閱各部落記錄時，她是直接捧著原文給皇后翻譯的。只是殿下啊，這么一個十分熟悉的稱呼，伴隨著她度過了所有黑暗的時光。

    許多年前，在大司命青嵐的批命出來之后，擁有天下之主星盤的禤景宸，便成為了朝野針對的對象。

    禤景宸為表忠心，上交了兵符。尚在病重的刺帝以儲君之位要挾鐘離朔，命她手刃這個星命中終結(jié)鐘離王朝的女人。

    “你的父親是朕殺的，你的母親因你而死，你八歲那年自樹上跌落，是朕命人嚇的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