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而在尸山血海中,李持酒跟他那幫殘存的死黨,正坦然自在地坐在尸體堆中,抱著酒壇子,狂歌痛飲。 他們身上的血都是干涸之后又濺灑上去的,簡直像是一件“血甲”,給肆意的酒水沖洗而下,一波一波的都不能沖刷干凈。 雖然李持酒殺敵的經(jīng)過并沒有詳述,但李衾能想象那種慘烈,他畢竟是親自帶兵上陣過的,最清楚兩軍交戰(zhàn),生死一瞬,何等的兇險。 但戰(zhàn)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李持酒竟能有這種苦心孤詣,謀劃數(shù)月只為一朝雷霆發(fā)動,而且他還博取了生性多疑又殘忍冷血的匪首的信任……他付出的一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這種種一切皆都深深地撼動著李衾。 不管如何,深入虎xue,以區(qū)區(qū)二百人就能單挑人員將近兩千的匪眾,這種膽氣跟威能,讓李衾無法視而不見,所以他不顧朝中文官反對,親自上奏皇帝,到底把李持酒給重新地召了回京。 平心而論,李衾事到如今也不知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但他無法按捺這種沖動,勢必要見到這個少年。 只是李衾想不到今日竟會在金谷園看到李持酒,一想到那小侯爺趴在青樓欄桿上荒唐不羈的樣子……卻也有些啼笑皆非,卻只能以“人無完人”這個借口來安撫自己了。 張侍郎卻也正嘆道:“他倒是個能人,就是這脾氣委實太差,品行也差,未馴化的野豹子一般,遲早闖禍,到時候豈不是等于戳了御史臺那幫言官的蜂窩?可別連累三爺?!?/br> 李衾笑道:“這也是他的真性情,以后未必不會改。” 張侍郎揚眉,喃喃又道:“恕下官直言,當(dāng)初他打斷了英國公小公爺兩根肋骨,差點害小公爺喪命,這才貶斥出京,本以為歷練了兩年性子會有所改變,可如今都已經(jīng)成親了,仍是這般放浪不羈流連青樓,再要改也是難的?!?/br> 李衾頓了頓:“他所娶的是哪家女子?” 張侍郎想了想:“這個不太清楚,等下官回去再查?!?/br> “對了,”李衾倒是不太在意這個,只又問:“當(dāng)初他因為什么打斷了小公爺兩根肋骨的?” “聽說只是口角之爭。年輕人年少氣盛也是有的?!?/br> “口角之爭……” 李衾忖度著,到底是什么樣的“口角之爭”會鬧到幾乎出人命的地步,不過照現(xiàn)在看來,什么事發(fā)生在李持酒身上似乎都不足為奇了。 此刻他也看見林泉跟金魚到了門口,于是就停了下來。 金魚把那盆收拾好了的梔子花放在花架上,李衾掃了眼,見那盆土像是新?lián)Q的,知道有緣故,卻也沒出聲。 只嗅到一陣陣的甜香襲來,卻讓他有些恍惚之感。 張侍郎忖度他的神色,便適時地起身告退。 李衾也并未挽留,掃了林泉一眼,卻打發(fā)金魚去送客。 等兩人去后,李衾才在太師椅上緩緩落座,轉(zhuǎn)頭打量那盆梔子:“疏花早不奈香何,三疊瓊葩底用多。最是動人情意處,黃梅已老未逢荷?!毙牡紫胫衷谀腔ò晟陷p輕地撥了一下,花瓣的柔嫩觸感,像極了藏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記憶。 “什么事兒,說罷?!庇稚钌畹匦崃藘苫鼗ㄏ銡?,感覺那香甜的氣息已經(jīng)在五臟六腑中縈繞,李衾才問。 他早看出林泉臉上滿滿的話要說,所以才故意指使了金魚走開。 林泉向來是最忠心于李衾的,當(dāng)下忙上前哈腰道:“三爺,那鎮(zhèn)遠侯匆匆回府的原因有了?!?/br> “哦?” 林泉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又忙忍住,道:“原本是他們家里后院起火。” 李衾正盯著那梔子花出神,聞言轉(zhuǎn)頭。 聽林泉又道:“聽說是侯府內(nèi)老太太暈厥癥犯了。因為是才進京的,所以鄰居們都還不大清楚具體是怎么回事兒,只偷偷地打聽他們家的下人,據(jù)說那位小侯爺夫人倒是個性情溫婉的,又常年體弱多病……” 李衾聽到這里,就知道多半是“婆媳之爭”,這種內(nèi)宅的事情他不感興趣,當(dāng)即手指一抬。 林泉見狀就知道他不想再聽了,忙住嘴。 只聽李衾低笑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那野豹子似的人,也會有為難的事兒么?!?/br> 只是有點好奇,不知李持酒的妻子是什么樣的人物,可既然那位夫人體弱多病,這就好說了,畢竟尋常人很難受得了這魔王,那夫人只怕也給磋磨的很辛苦。 李衾本以為林泉會適時退下,誰知林泉仍不動,臉色卻是一種很少見的忐忑。 “還有事?”李衾皺眉,這會兒他不想再聽別的,只要好好地看看眼前這盆花。 “三爺……”林泉當(dāng)然知道主子的心意,但是他仍是無法就這么走開:“三爺,小人之前無意中聽見了兩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br> “那就別說?!崩铘赖摹?/br> “是?!绷秩灸艿卮饝?yīng)了聲,后退了兩步,又遲疑地回頭:“三爺,小人大膽問一句,這世間會有長的很像的兩個人嗎?” 李衾見他很反常,因抬眸:“你說什么?” 林泉看一眼門口,索性撩起袍子跪在地上,就把先前無意中聽見金魚跟那兩個小廝對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李衾說了。 李衾本有些不耐煩,直到最后,臉上的血色卻緩緩斂了:“你,沒有聽錯?” 林泉道:“三爺若不信,叫金魚兒來問問就知道了?!?/br> 金魚回來的時候,還沒進門就察覺書房內(nèi)的氣氛不對。 他立刻知道出事了。其實金魚倒也不是故意要瞞著李衾,但畢竟當(dāng)初李衾回京之后想要刨蕭東淑墳的事情人人皆知,連府內(nèi)大爺二爺都攔不住,若不是蕭憲出面,指定要鬧大起來。 何況那兩個小廝所說的話也未必就準,所以金魚不敢就貿(mào)然告訴。 只是林泉跟他不同,林泉一門心思忠于李衾,就算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恨不得稟告,又何況是這樣的大事。 李衾立刻做出了反應(yīng)。 他非但親自提審了那兩個小廝,且派人趕往歲寒庵,將庵堂從上到下的人盡數(shù)扣住。 日影西斜,李衾到了歲寒庵。 此刻心腹已經(jīng)查問清楚,即刻上前稟告道:“根據(jù)府內(nèi)小廝所說,查問當(dāng)日來過庵堂之人,的確有些上香祈福,添香油錢的,都沒什么可疑。倒是有個女子符合所說?!?/br> 李衾心底似有萬頃波濤,面上卻淡淡地:“是誰?!?/br> 那親信遲疑了片刻,才道:“那女子是路過的,并未告知身份,但……” 那女子并非香客,只是路過此地,在庵中暫時歇息的,據(jù)說才進門半刻鐘不到,就有一名男子來到,陪著她離開了,所以竟不知是什么人物。 但據(jù)目睹了這幕場景的尼僧們說,那女子跟來接她的男人應(yīng)該是夫妻關(guān)系。 李衾的臉色發(fā)白,白里依稀仿佛還有些許慘綠。 親信忐忑地看他一眼,招手將門外的一個小尼姑喚了進來:“把你所聞再說一遍。” 那小尼姑跪在地上,顫聲說道:“那、那個人是姓侯的。” 李衾垂眸,聽小尼道:“當(dāng)時我在外頭掃地,那些人來的好快,我躲閃不及就藏在墻角,在那些人經(jīng)過的時候,我聽到有個人叫‘侯爺’,所所以我我想、那個人必然是姓侯的?!?/br> 第4章 “侯爺回來了!” “參見侯爺!” 此起彼伏的行禮聲中,鎮(zhèn)遠侯李持酒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往府內(nèi)而行。 這房子是他們鎮(zhèn)遠侯府之前在京內(nèi)的老宅,之前他因犯法給貶斥出京,只留兩個老家人在京中看守。 先前得到吏部召喚,啟程回京之前,宅子里留守的仆人們得到消息就先給清理打掃了一遍。 李持酒生得肩寬腰細,雙腿卻又直又長,他身后的小廝乘云一路小跑,氣喘吁吁汗出如漿,兀自追之不及。 眼睜睜地看著主子那散著的發(fā)尾在面前一晃,袍袖一揮,瀟瀟灑灑地就沒了人影。 旁邊的家奴見狀暗笑:“云哥兒,你這可不行,倘若侯爺在里頭要使喚你,豈不是還要先等上半天?” 乘云揮揮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閉上你的鳥嘴!” 家奴見李持酒身形消失,便大著膽子湊上前問道:“云哥兒,聽說侯爺今兒去的是金谷園?哪兒的娘們兒當(dāng)真?zhèn)€個的都是西施,貂蟬?” 乘云啐道:“你想知道?你剛剛怎么不問侯爺?” 那家奴縮縮脖子,笑道:“我是瘋了不成?還想我的腦袋在脖子上安穩(wěn)多呆幾天呢。” 乘云才要還嘴,卻見二門內(nèi)一個丫鬟走過,他急忙拔腿跑了過去,叫道:“葉紅jiejie!” 里頭的丫鬟聽見召喚,便停了下來,詫異地看著他道:“乘云,你怎么還沒進去?我眼見侯爺進去半天了?!?/br> “這不是沒趕上嘛,”乘云訕笑著,見左右無人,又低低問道:“jiejie,今兒又是怎么回事?” 葉紅小心地左右瞄了一眼,才也低聲回答:“還能怎么回事,太太心里又不痛快唄?!?/br> 乘云嘖了聲:“又拿少夫人殺性子了?” 葉紅抿嘴一笑,卻又有些憂愁的說道:“這也不知幾時是個頭兒,少奶奶的身子本來就多病多災(zāi)的,好不容易回來前有了點兒起色……太太還隔三岔五的找不痛快,叫我說這個兒媳婦已經(jīng)夠賢惠的了,安安生生過日子就得了,難道真的要欺負死了她,再找別的嗎?” 乘云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情,揣著說道:“誰說不是呢,咱們少奶奶就是性子太弱了,之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雖然說這是她的孝順,可太太也太苛刻了,幸而咱們主子不是個糊涂人。” 葉紅無奈地看她一眼:“侯爺不糊涂又能怎么樣?那是他親娘,他也只是夾在中間罷了,頂多他不幫著打罵少奶奶,可也不曾為了少奶奶怎么樣太太啊?!?/br> 乘云努了努嘴,皺皺眉:“這些事情咱們當(dāng)下人的雖心里清楚,只是不敢說,jiejie也知道主子的脾氣,那火上來,只怕還扭斷我的脖子呢?!?/br> 此刻又有個丫頭從廊下走來,兩個人見狀便各自不露聲色地散開了。 乘云便飛奔到了老太太上房,卻見幾個丫頭都站在門口上,垂頭而立,他小心翼翼走到門邊,隔著門簾聽到里頭有人說話。 隱隱地只聽到是蘇太太的聲音,哭哭啼啼地說道:“我近來覺著身上不好,只是想吃個釀壽星鴨子,取個好意頭兒罷了,叫她去做,她推三阻四的不肯,竟還當(dāng)面兒跟我說,壽不壽的跟吃幾只鴨子沒什么關(guān)系,得看個人的品行,你說這像什么話?她這不是誠心咒我嗎?” 乘云聽了這句,就暗暗地撇了嘴,心里嘀咕:“又說瞎話了,少奶奶何等賢惠柔弱,怎會說這些不中聽的?!?/br> 房間之中,李持酒笑道:“我以為是什么事兒呢,至于因為這個就氣的犯了暈眩癥?釀壽星鴨子廚房那里也都會做,她的身子畢竟病懨懨的,母親就不必強求了?!?/br> “你是不是不信我說的!”蘇太太直起眼睛。 李持酒跟乘云一樣,當(dāng)然也是不信的,可又不想給母親沒臉,就只道:“倒不是,只怕她詞不達意的讓母親誤會了?!?/br> “什么誤會,她當(dāng)面兒說,我親耳聽的真真兒的,我還活見鬼呢!”蘇太太氣的滿臉發(fā)紅,又控訴說道:“都說她的身子弱,可先前在昆明的時候,明明上上下下伺候我伺候的好好的,那次無緣無故的死過去,弄得闔府人仰馬翻,以為她真的不行了呢,誰知后來仍是好好的,飯也比先前吃的多,可見是裝的!不過是弄出一副病西施的樣子,讓你偏向她罷了!今日她越發(fā)過分了,敢當(dāng)面跟我頂撞忤逆,我看她要反了天了!” 李持酒皺皺眉,卻仍是帶笑說道:“母親,之前也沒斷了大夫,不都說了她是先天的弱癥嘛。而且那回她病危,也是大夫親口說的無救了,哪里就是能裝出來的?!?/br> “那你說她怎么又活過來了?”蘇夫人問。 李持酒道:“這……誰說的準呢,興許是她的命大,閻王爺覺著還不到時辰呢?!?/br> “呸!”蘇夫人啐了口,道:“倘若是不到時辰,那就跟先前一樣,打起精神來好好地伺候老娘!可沒想到她死過一回倒像是變矜貴了,每天十指不沾陽春水……實話跟你說罷,今兒我就是故意試試她,看看她是不是還跟之前一樣孝順,誰知果然試出來了吧?壽星鴨子是個意頭,她這都不肯替我做,還指望她給我養(yǎng)老送終呢!養(yǎng)著這樣的兒媳婦做什么?端茶送水的不行,跟你成親這兩年了,連個蛋也沒見她下過!” 李持酒咳嗽了聲,笑道:“好吧,母親息怒,我回頭教訓(xùn)她就是了。” “你教訓(xùn)她?”蘇夫人哼了聲,斜乜著眼看李持酒:“你不要當(dāng)著我的面兒說這些好話,回頭卻縱得她越發(fā)癲狂了。” 李持酒不語。 蘇夫人見狀,便傾身道:“酒兒,你是立了功才回來京內(nèi)的,這京城內(nèi)多少真正高貴的高門淑女,你聽娘的話,趁早兒把她扔了,這病懨懨的估計也活不了幾年,何況她的出身又不好,留著只怕白耽誤了你,另外娶一房好的,對你跟咱們家也大有好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