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望著太子那雙肖似圣上的漆黑眸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幾年夜夜難眠, 成日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都這個時候了, 太子還在跟本宮揣著明白裝糊涂？”

    沈芙還未來得及思考姜氏口中的“都這個時候了”是何深意，就聽賀蘭昭淡淡出聲道，“是孤咎由自取。”

    沈芙抿起唇, 心疼地握住了賀蘭昭的手, 悶聲道, “不要難過。”

    賀蘭昭感覺似有什么在無聲地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手指不著痕跡地彎了彎。

    姜氏見賀蘭昭承認(rèn)了，臉色卻也未有過多高興, 只覺多年來壓在心中的大石終于能落下，長舒口氣。

    賀蘭昭垂下漆黑的眼眸, 臉上看不出情緒地說道，“孤的出生，不就是個錯誤么？母后喜愛的, 一直都是跟國舅私通所生的賀蘭寶，不是么？”

    姜氏眼底微閃過復(fù)雜之色，心想太子果然心知肚明賀蘭寶的身世，今日圣上抓了茂瑞，怕也是知曉了真相。

    但……

    姜氏攥緊手中的帕子，她要聽的并不是這個。

    姜氏眼角微挑，心知今夜不會平靜，索性說開道，“太子三歲那年，偷趴在本宮的門外。就是你這雙極為肖似賀蘭勝的眼睛，黑漆漆的視線，撞見了本宮和兄長的私情，自此本宮每夜噩夢纏身。”

    “不論本宮睜眼閉眼，都是太子你跟賀蘭勝的那雙漆黑眼眸?！?/br>
    姜氏沒有看賀蘭昭的神情，只是似要將壓在她心中多年的陳年舊事通通說清，“本宮怕你口無遮攔，嫌惡你的眼睛，恨你是賀蘭勝的骨rou，也恨賀蘭勝的變心?！?/br>
    姜氏入宮后曾有瞬不想再跟姜茂瑞暗通款曲，但偏偏帝王無情，能獨(dú)寵她一年兩年三年，就能獨(dú)寵其他人四年五年。

    姜氏的眼里向來揉不得沙，恨透了賀蘭勝，也恨透了三年前為他生下骨rou的自己，只有與兄長溫存時，除了報復(fù)的快感，偷|情的刺激，還有被深深愛著的滋味。

    賀蘭昭總歸是從她身上掉下的一塊rou，姜氏并非沒有感情，但偏偏他撞見了一切，僅三歲就有著的漆黑冷漠的眼神是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即使姜茂瑞多次試探賀蘭昭，與她說賀蘭昭僅三歲，哪里懂得什么男歡女愛，況且長大之后不記事，只要看住他不要在圣上面前胡言，一切都能粉飾。

    但姜氏聽不進(jìn)去，顧自將對賀蘭 勝的恨意和懼意全部算在了還只三歲的賀蘭昭身上，每看一眼都無比生厭。

    “母后怕是不相信，孤只記得那日，母后突然怒氣洶洶推開門，將孤要送母后的墨蘭折斷扔地一事。”賀蘭昭語氣平平地說道。

    “墨蘭……”姜氏低喃，眼前微有恍惚。

    當(dāng)年賀蘭昭還小，她逗弄過他，說在大德若喜歡一個人，要送花給對方，問昭昭喜不喜歡娘親。

    小賀蘭昭奶氣問她喜歡什么花，他要送給娘親。

    她說喜歡墨蘭，小賀蘭昭的眼睛里全是疑惑，莫攔是什么花？

    姜氏眼前的畫面陡然一轉(zhuǎn)，變成了她面目可憎地打開門，一把扯走小賀蘭昭手中的墨蘭，用力跺腳踩碎，怒聲責(zé)罵時，小賀蘭昭忍著害怕想牽她手，卻被她一把拍掉的場景。

    沈芙怔了怔，突然想起她曾誤打誤撞咬斷的東宮西圃里的那幾株珍稀蘭花。

    當(dāng)時她就在想，既然是珍稀蘭花，為何只讓人隨意地栽在西圃一隅，沒人看管，讓她給輕松咬來。

    以及借花獻(xiàn)佛時，賀蘭昭意味不明的那句：“一挑就挑了孤心愛的蘭花?！?/br>
    沈芙眼睫輕輕顫了顫，其實看似淡漠無情的賀蘭昭，心底的最深處都是無比柔軟的。

    姜氏忽略心頭突然涌起的酸澀之意，她們母子不可能再重修于好，多年來都是彼此心里的一根刺，扎得鮮血淋漓。

    她只認(rèn)賀蘭寶是她的骨rou。

    “多說無益。”姜氏朝上抬了抬頭，欲要將眼底似在打轉(zhuǎn)的淚水憋回去，面上仍舊冷著臉笑道，“本宮會讓寶兒饒你一命，太子還請好自為之吧?！?/br>
    賀蘭昭沉默了許久，才撩起眼淡淡說道，“賀蘭寶與孤作對多年，更重傷孤的雪球，孤從不是心軟之人，不會饒他一命?！?/br>
    姜氏面色驟然一變，“太子什么意思？！”

    “嘭”的一聲，左統(tǒng)領(lǐng)率禁衛(wèi)軍沖進(jìn)太子書房，朝太子點(diǎn)頭之后高聲道，“皇后與二皇子密謀造反之事，證據(jù)確鑿，圣上有旨，命末將押解皇后于暗牢供出罪行！”

    這只是由頭，圣上真正的意思，是讓他們暗中處死皇后，再對外宣稱皇后密謀造反，死于宮變的混亂之中。

    “那寶兒…寶兒他現(xiàn)在……”姜氏慌得話都未能說完，心知她在外頭的貼身侍衛(wèi)已經(jīng)被禁衛(wèi)軍悄無聲息地解決，眼下再如何掙扎都掙扎不了，心死如灰。

    “二皇子已被太子的精兵拿下?！?/br>
    左統(tǒng)領(lǐng)見太子沒有阻止，便將話說明白，“二皇子膽大包天，起私兵造反，持刀要挾圣上，被末將和沈?qū)④娗芟拢襄返钣刑影抵邪才诺木?，圣上安然得救?！?/br>
    父親也在？

    沈芙眼里微有訝色，只覺今夜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看似平靜的皇宮之下實則危機(jī)四伏，滿是洶涌詭譎的風(fēng)云變幻。

    “喵嗚！”

    雪球輕輕晃了晃蓬松的白色尾巴，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膽小的神色中滿是警惕地盯著那些突然闖進(jìn)來的禁衛(wèi)軍，正猶豫著要不要藏進(jìn)長榻之下。

    賀蘭昭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靜地看著左統(tǒng)領(lǐng)將皇后押解離開，冰冷的漆黑眼眸在燭光下，仍未能染有幾分溫度。

    王公公沒再多言，只靜靜出聲道，“殿下，都處理和安排好了?！?/br>
    賀蘭昭站起身，他頎長的身上仍是白日的暗紅金紋冠服，男人側(cè)眸問道，“幾時了？”

    王公公低頭回答，“丑時一刻。”

    ※

    沈芙不明白為什么魂體狀態(tài)下，她仍會產(chǎn)生睡意，并且精神還遠(yuǎn)不如批閱一日了奏折，并不動聲色地運(yùn)籌帷幄，直至深夜的賀蘭昭。

    怕不小心走著走著睡著，沈芙伸手牽住賀蘭昭的衣袂一角，加深他們間的羈絆，這樣她閉上眼都有似吸鐵磁的力量吸引她，不會因為落下太遠(yuǎn)而在無形的墻里打轉(zhuǎn)，得在原地等著賀蘭昭的再接近。

    最開始，沈芙在重華宮就是落了賀蘭昭幾步，被困在原地打轉(zhuǎn)，最后還是賀蘭昭恰好走動至她身邊，她牽住了男人的手，跟著他走出那無形的墻。

    東宮外的月色動人。

    月影的光輝越過賀蘭昭挺括的肩線，投落在地的那道陰影頎長筆直。

    旁側(cè)經(jīng)過的高大樹木上的葉片陰影有瞬與男人地面的影子交疊，隨風(fēng)虛晃中，仿佛他正牽住身后一位身形纖弱的女子。

    扶疏被夜風(fēng)吹得簌簌發(fā)響。

    沈芙從最初的勉強(qiáng)睜開眼走路，到慢慢閉上眼走路。

    偶爾她會受驚地睜開眼，但一眼就能見月色下，賀蘭昭寬闊，給人以安全感的后背，沈芙不由安心地彎了彎唇，心安理得地繼續(xù)時不時低頭打小瞌睡。

    “沈?qū)④?！你分明在前幾日與我說你不在太子陣營，要與太子說清事情！”吳驃騎怒目而視，即使被沈家軍牢牢鉗制，怒火仍高漲，梗著脖子質(zhì)問道，“今夜又為何在這！”

    沈霄常抱著的腰刀已出鞘，刀尖沾滿了血，他的面容冷肅，“你造反，與我在不在太子的陣營有何干系？”

    是父親的聲音。

    沈芙睜開眼，遠(yuǎn)遠(yuǎn)就見到父親一身鎧甲，刀尖抵地的高大身影。

    “再說了，吳驃騎你幫女婿二皇子，我怎么也得幫我的女婿不是？”

    沈霄這話，猶如平地驚|雷，炸得他們所有人的腦子嗡嗡作響。

    女、女婿？！

    吳驃騎驚住了，不止是他，其他看似淡定的禁衛(wèi)軍心下也驚疑不定。

    將軍何意？難不成太子……是將軍的女婿？！

    沈霄還不知賀蘭昭已經(jīng)靜靜走到了他的身后不遠(yuǎn)處，更不知芙芙其實也在，正說得起勁，“早煩你們成日算計，野心不用在正道上，不盡保家護(hù)國之責(zé)，眼下落得誅族下場毫無悔恨之心，還質(zhì)問老 子為何幫他不幫我，吳驃騎你心智齊全了？”

    “……”沈芙心想父親的嘴有時候還挺毒。

    等，等等！

    ……女婿？！

    沈芙睡意瞬間醒了一大半，怔圓了眼睛看向面容平靜的賀蘭昭，耳根紅了起來，只希望賀蘭昭能不要將父親的話聽進(jìn)心里。

    他們都還未訂親，父親說他是女婿，似乎還為時尚早。

    “見過太子殿下?！?/br>
    禁衛(wèi)軍們正對著沈霄，一眼就見暗紅冠服的太子，急忙低頭行禮，沈霄愣了愣，問道，“幾時了？”

    沈芙漂亮的杏仁眼里微有迷茫之色，怎么父親跟賀蘭昭都問了同樣的問題，幾時了……很重要嗎？

    王公公說道，“丑時兩刻?！?/br>
    ※

    天光還未亮，但黑夜的盡頭隱現(xiàn)白光。

    京城的百姓起得早，聽得一陣陣馬蹄聲。

    有人在閣樓上探頭一瞧，就見青石板的官道上，是一匹匹望不見盡頭白色俊馬，它們身后拖著一箱又一箱，堆滿厚禮的紫檀木寶箱。

    這雖令他們驚詫不已，但他們更驚詫不已的是……那紫檀木寶箱上，竟是東宮太子的標(biāo)識。

    他們下意識地探身出窗，伸長脖子地費(fèi)力眺望，似乎還真瞧見了最前邊太子的馬車，嘀咕不已，“這些都是太子要下的聘禮？！到底是誰家貴女，竟將風(fēng)聲瞞得如此緊?！?/br>
    沈芙仍怔然著。

    寅時，是夜與日的交替之際，但更是她那年雪夜，和賀蘭昭第一次見面的時辰。

    所以賀蘭昭在跟父親他們私底下商榷的時候，定了寅時。

    可不是說好了下個月嗎？

    沈芙亦步亦趨地跟著賀蘭昭回到沈府，垂眼聽他們在大廳說話，突然驚覺，今日就是他口中下個月的第一日，賀蘭昭并未食言，反而是她給忘了，“……”

    沈芙只覺她的臉頰在發(fā)燙，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知道一個勁地悶頭跟在賀蘭昭身后，紅著耳根地悄悄牽住男人衣袂下的手。

    “殿下，芙芙若醒了，定要第一時間送她回來?！?/br>
    沈霄臉色談不上太好看，沈明承和沈明煦則死死盯著太子落在小妹腰上的手，恨不得上前替之抱起。

    送她回來？

    沈芙倏地抬起頭，就見賀蘭昭正站在她的床榻前，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一走神，給松開了男人的手。

    沈芙猶豫朝前踏了一步，只覺一陣暈眩。

    賀蘭昭俯身橫抱起床榻上的沈芙，黑眸深深地落在她的臉上，她輕了許多，臉色蒼白，纖細(xì)濃密的眼睫正安靜地低垂著。

    賀蘭昭將沈芙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抱在懷里，幾不可聞地低眸說道，“孤來接孤的小飴糖回東宮?！?/br>
    沈明承暗中咬牙，盯著賀蘭昭抱著小妹上馬車的背影，憋了許久的話終于脫口，“爹，我想哭?！?/br>
    “哭什么哭，沒出息！”沈霄抬手蓋了一下沈明承的頭 ，“就該把你扔軍營里，經(jīng)什么商。”

    沈明承閃躲開沈霄，一抬頭，就見父親……眼圈都紅了，沈明承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膽子，登時脫口道，“爹，我們可以一起抱頭痛哭?！?/br>
    馬車微微晃動，駛離了沈府，漸縮成一個小黑點(diǎn)。

    沈芙隱約能感覺到賀蘭昭微帶薄繭的指腹正在她的臉上摩挲，男人身上好聞的冷雪杉?xì)庀⒊涑庥谒谋羌狻?/br>
    尤其……男人搭在她腰間的手掌炙|熱，燙意隔著一層薄紗隱隱透進(jìn)她的肌膚，灼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