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修筠仿佛甚是憐惜看了一眼俞秋慈：“警告只有這一次而已，若再有聽不懂人話的，那也不必再做人了。”

    俞秋慈堂堂一派掌門被她如此羞辱卻動彈不得，唯有腦門上冷汗滴滴答答淌個不停。非是他不想動，不敢動，而是不能動。

    那個站立在賀修筠同時也站立在他旁邊的人，如同一座大山整個都正壓制在他的身上。

    旁人也許暗中對賀修筠說的話嗤之以鼻，他心里卻已信了。

    適才這個人若真是想要殺他，只怕那把劍再快，也不可能快到擋住那一只手。

    衛(wèi)盡傾面上笑容又真誠了兩分，似對賀修筠表現(xiàn)以及她手下之人極其滿意，沖她招手笑道：“乖女兒，到為父身邊來。”他這時又已坐回原先高位。

    賀修筠依言去他身邊坐下——適才賀蘭雪所坐的位置。

    衛(wèi)盡傾卻忽然抬起頭，朝房梁上衛(wèi)雪卿笑道：“好小子，你這是醒悟過來，又準(zhǔn)備向為父來表忠心了？”

    畢竟適才俞秋慈開口，動手最快的可是衛(wèi)雪卿。他動作看似玩耍，但若真?zhèn)€只是玩耍，又豈會勞動到賀春秋出手？

    衛(wèi)雪卿淡淡道：“我也很感興趣，你當(dāng)年是怎么想的，你具體做了些什么，我都想聽你親口說出來。在這之前，我與舍妹一般，對那些聽不懂人話的，都不想讓他們再做人了?！?/br>
    衛(wèi)盡傾饒有興致問道：“那之后呢？”

    “那之后，我打算視情況而定?！毙l(wèi)雪卿一字字道，“看是只把你的心挖出來，撕成一片片拿去喂狗，最好再留一塊回去給我娘燉湯喝。還是要將你整個人都千刀萬剮，讓你受盡這世上最苦痛的折磨以后再死。具體的，等你說完之后我再行決定吧?！?/br>
    衛(wèi)盡傾聞言不由搖頭哂笑：“你這臭小子，倒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彼贿呎f話，一只手搭在賀修筠原本纖細(xì)雪白此時卻盡是血污的手腕上——一刻鐘前他尚不知是玩笑還是認(rèn)真拒絕了賀修筠要他親自來探測她武功是否全失的提議，這時候他卻終于主動將人放在了身邊，再不理會衛(wèi)雪卿，回頭向賀修筠道，“乖女兒，為父回想往事，只覺前塵如夢，你說為父從哪里說起才好？”

    “不如就從爹爹幼年開始？爹爹幼年之時，只怕長生殿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如今這模樣吧？爹爹如何將長生殿一步步提了起來，女兒心下一直很好奇呢?！辟R修筠口中柔聲說著，緩緩抬起自己適才被衛(wèi)盡傾握住的右手，“爹爹這又是在做什么？”

    “為父太喜歡筠兒你了?！毙l(wèi)盡傾輕撫她手上紅痕笑道，“自要杜絕筠兒你一不小心做傻事的可能性?！?/br>
    衛(wèi)君歆自被他瞪那一眼過后再未多說過一句話，但她同樣是長生殿出身，哪會看不出適才這兩人手上的機鋒？當(dāng)下再忍耐不住，跨上前兩步咬牙顫聲問道：“衛(wèi)盡傾，你竟連筠兒也不放過，你究竟在她身上下了什么毒？”

    她此話一出，眾人這才知衛(wèi)盡傾握住賀修筠的手竟是給她下毒，一時各自色變。

    “一點繞青絲罷了?！毙l(wèi)盡傾安撫地拍拍賀修筠手腕，輕聲笑道，“她是我的乖女兒，難道我會當(dāng)真取她性命不成？jiejie你不必太過擔(dān)憂?！?/br>
    說到底，他仍是在防著賀修筠對他出手而已。

    即便賀修筠當(dāng)真武功未失，她身中繞青絲之毒，這下又如何敢擅用內(nèi)力？

    “你、你……你為何永遠(yuǎn)都如此心狠手辣？為何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叫你信任以及心軟？”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衛(wèi)君歆又是傷心又是痛恨，“你我一母同胞，這二十多年來難道你當(dāng)真以為我心里好受么？阿傾……jiejie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可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心里確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你當(dāng)年如若當(dāng)真實現(xiàn)心愿，一統(tǒng)武林，那武林必定不是今日這模樣，而此刻正站在這里的人，春秋，謝樓主，阿雪……甚至我，只怕我們都一早死在了你手上！”

    衛(wèi)盡傾盯著她，面上早已沒有了笑容，半晌輕聲道：“原來你知道啊?！笨粗l(wèi)君歆痛恨恐懼中透出不解的目光，他道，“原來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原本可以成功，我之所以沒能成功全是因為你這賤人背后捅刀子啊。你背叛了我一次、兩次、三次……換了尋常人，只怕早已在你這三次背叛中死得骨頭渣都不剩了，只可惜你終究低估了我。只不過你對我做的一切還真是叫我畢生銘刻在心，我從小到大最親密、最信任的jiejie，你說，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對我做過的一切通通還給你？”

    他每說一個字，衛(wèi)君歆眼淚便往下掉落一滴，待他說到后來她牙關(guān)打顫的聲音已連周圍之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只因他說要“還給你”的那個語氣，當(dāng)真如同在地獄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回來討債。

    衛(wèi)君歆被那語聲中令她毛骨悚然的威脅逼得崩潰大哭：“難道你對我做過得還不夠么！你說我是你從小最親密最信任的jiejie，可你何嘗信任過我？你只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我！我從小就害怕你！你只有幾歲的時候就開始想著法子讓門中不肯服從你、你不喜歡的人自相殘殺，死的人越多你笑得越開心！你不到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吸收了好幾個小門派入門！門中長老都說長生殿幸而有了你，再次稱霸武林有望，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要帶領(lǐng)長生殿稱霸武林，你只想自己一個人獨享一切！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你決意要身入武林的時候，知道以關(guān)成碧與石元翼之能足以替你打理長生殿，你便與關(guān)成碧定情，只因你明知石元翼癡戀關(guān)成碧而關(guān)成碧心里只有你！你這一個舉動足以叫這兩個人都不得不對你死心塌地！你認(rèn)定我容貌以及武功能夠幫到你，信任……對，若說信任，我確實從小到大從未做過有違你意愿的事，但凡是你說的話，我都不敢不聽從，我拼命練武功，你以為我是為了替你效命么？我只是害怕，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樣某一天因為你一個不高興就死得不明不白……你‘信任’我，是以帶我一起走，然后呢，你就開始一件件逼我去做那些倘若你是女人你必定親自去做的事……不對，你已經(jīng)做了，你哄騙關(guān)成碧，之后又勾引賀蘭雪，你所作所為真是、真是……”

    “真是怎么樣呢？”她字字控訴，衛(wèi)盡傾卻仿佛聽得極為興奮，面上重又出現(xiàn)出笑容，“你們聽見了沒有？我從幼年之時就多么的聰明能干，你們在我那個年紀(jì)，可能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當(dāng)然不能！因為那些通通只有我才能做到！我自小活得多么苦悶啊，長生殿就如同謝樓主所言，就是個老鼠洞而已，東躲西藏，根本不敢叫世人得知其所在，我真是厭惡透了那個地方，我一心要叫世人都看到我的才能，臣服在我腳下，我卻偏偏要在那個鬼地方呆了十幾年，真是一想起來就惡心透了。是以還是我的好jiejie最了解我啊，長生殿是什么鬼東西？我可不在意。我們姐弟兩人身入江湖，這時候江湖是誰的江湖呢？天下第一高手賀蘭春，九重天宮少主，呵……”

    第96章 你以謬論傾天下（中）

    目光慢慢移到不知何時行到衛(wèi)君歆身側(cè)的賀春秋身上，衛(wèi)盡傾輕聲道：“大哥你可知道，你當(dāng)真是我生平最厭惡之人了。我身為長生殿的少主，你卻是九重天宮的繼承人。我活在陰溝里，你卻長在人人向往的九重天上。你闖蕩江湖就得了個天下第一的名頭，我們姐弟卻連真實的身份也不敢暴露……憑什么呢？我真恨呀，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再將你一切的榮耀都奪過來。什么天下第一的名頭，什么天下無雙的絕學(xué)，至高無上的身份，這些都應(yīng)該是我的！只可惜那時候我可不是你的對手，你也要理解我，我一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怎么敢貿(mào)貿(mào)然與天下第一高手對上？我只好另外想法子了?！?/br>
    賀春秋沉聲道：“你將主意打到池冥身上？”

    “沒錯?！毙l(wèi)盡傾十分愉快笑道，“池冥少年英雄，我苦心將他擇作我jiejie的未來夫婿，可惜我的jiejie卻瞎了眼，沒能看上他，竟看上了你?！?/br>
    衛(wèi)君歆抹去面上淚痕，面無表情道：“你不過看中池冥武功高，腦子一根筋，他若為我所惑，日后自然就能為你所用，更何況以他的武功想要勝過春秋也不無可能。”

    “再加上他后來果真一心一意迷上了你，竟叫你我意外得知他尚有三個結(jié)義兄弟。段芳蹤暫且不提，牧野族的少主以及枉死城乘龍快婿，嘿……”衛(wèi)盡傾嘖嘖笑道，“這可當(dāng)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jiejie啊jiejie，你說怕我怨我，怪我指使你去勾引池冥，實則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在做么？難道我時時刻刻都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因為我縱然怨你怕你，可我也疼你愛你！你終究是我的親弟弟，娘親死了以后，這世上終究只剩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想要的，我那時候仍竭盡全力也想要幫你實現(xiàn)。池冥……”衛(wèi)君歆再抹一把面上淚水，驀然抬頭望向房梁上坐著的段須眉，“我沒有勾引過他，我對他……我確實喜愛他，我從小與你一起長大，注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在你算計下與他相遇以后，隨他一起千里奔襲去殺人，又萬里逃亡反被人追殺……那段日子不快活么？自然是快活。可你就像是我如影隨形的影子，我即便最快活的時候，腦海里也仿佛聽見你日日都在催促我。于是我鼓動池冥創(chuàng)立了關(guān)雎，收攏了天下間最厲害的殺手，又替你去行刺賀蘭春……我對不起池冥，我從始至終都在欺騙他，我原本想著等我?guī)湍阕鐾赀@件事，我就向他坦白，若他愿意，我就嫁給他，可誰知……”

    她沒有說下去，可廳中的知情人都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沒能按照設(shè)想殺掉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她徹底愛上了那個男人，從此為他顛覆半生。什么池冥，什么關(guān)雎，什么衛(wèi)盡傾，什么長生殿，都叫她通通拋諸腦后。

    廳中忽有一人大聲問道：“難道你就是當(dāng)年的天下兩大殺手之一、與池冥共同創(chuàng)立關(guān)雎的峨眉雪？”

    衛(wèi)君歆面無表情道：“不錯，我就是峨眉雪?！彼竭@一步，已然不吝承認(rèn)一切。

    一時廳內(nèi)外百千之人竟不知作何反應(yīng)才好。

    關(guān)雎。

    關(guān)雎殺人無數(shù)。

    關(guān)雎縱橫天下。

    關(guān)雎兩起兩落，起落無不令人聞風(fēng)喪膽。

    然而世間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關(guān)雎，卻只因為這一對兄妹少年時初入江湖因為殺不了天下第一高手只好“另外想的辦法”而已。

    “一切原本設(shè)想得多么好啊?！毙l(wèi)盡傾嘆道，“你帶領(lǐng)關(guān)雎干掉賀蘭春，然后你與池冥成婚，不但關(guān)雎徹底為我所用，日后再略施小計，必定也能將牧野族與枉死城的勢力掌握到我手中來，到時候我所能掌控的，只怕就不止是一個武林而已。然而你這個不爭氣的賤人，你竟然被賀蘭春給迷了心竅，你竟敢背叛我……你壞我大事，可知我那時日日夜夜都恨不能掐死你？”

    “是么？”衛(wèi)君歆面無表情道，“你恨我背叛你，那那個日日來鼓動我既如此干脆一舉成為九重天宮女主人，日后最好再生下一個孩子，不廢一兵一卒就將九重天宮納入手中的人又是誰？”

    “是呀，你若肯依我計策行事，即便沒有了池冥與他那幾兄弟，但凡我能成就大事，我也能夠原諒你?！毙l(wèi)盡傾似笑非笑道，“只可惜你為了防我再次逼你暗殺賀蘭春，你竟自廢武功。如此也就罷了，你為了徹底擺脫我逼迫還做過什么事，你當(dāng)我不知道？”

    衛(wèi)君歆咬牙抖聲道：“我是自廢武功……那是因為我不止真心想要和他過日子，我也想要保護(hù)你……如果讓他知道我不但是關(guān)雎的峨眉雪，我甚至是長生殿出身，我還因為你才……我怕他不肯再與我在一起，我更怕他會殺了你……”

    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不知最初背叛池冥與衛(wèi)盡傾后的那兩年過的是什么日子。

    她遇到了此生的摯愛，也如愿以償與他在一起，甚至他為了她放棄了是個男人、是個人都很難放棄的權(quán)勢、地位以及武功，他用最決然的態(tài)度證明了對她的感情?？伤母星樵缴?，他放棄的越多，她也就越害怕，她日日擔(dān)心衛(wèi)盡傾找上門來逼迫她殺他，上門來揭穿她的身份；夜夜擔(dān)心被她背叛的池冥會殺上門來，將他苦心為她建造起來的清心小筑撕成粉碎；她更不敢告訴他實情，她要保護(hù)他，也要保護(hù)他，更要保護(hù)這段她早已下定決心不惜一切守護(hù)的感情。

    “是么？看不出jiejie你對我如此真心，你這真心也夠值錢的。實則，”衛(wèi)盡傾冷冷一笑，忽地話鋒一轉(zhuǎn)，“我很多年前就特別想給你們這兩個蠢貨遞個消息，讓你們別再四處宣揚我的孩子尚在她母親腹中便已夭折的消息，也別再故布疑陣營造衛(wèi)飛卿才是我孩兒的假象，你們以為我會信？你們當(dāng)真以為我曾有一時一刻信過這謊話？當(dāng)年我要你替賀蘭春生下一個有咱們衛(wèi)家血統(tǒng)的孩子，你當(dāng)著我的面唯唯諾諾應(yīng)了，然而你轉(zhuǎn)頭又做了什么？你倒當(dāng)真了解我，只怕一早防著我要對你提那要求了，你后來那是喝了一碗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下肚？親生女兒，哈……說得就跟你那肚子還能生得出親生女兒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