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春寒料峭, 雨水中帶著刺骨的寒意，仿佛讓一切景物都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冷冷的，看起?來很不近人情。

    “饒命——郎中令饒命！大夫饒命！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男人凄慘的叫聲回蕩在府衙中, 令這個春天更加冰冷。

    “有什么可哭的？你我的先祖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 多拿些糧食也是應(yīng)該的?！绷硪蝗藢χ蒙蟽扇溯p蔑一笑，“某些人還是不要太?較真的好, 當(dāng)心最后?是自?己送了命。”

    江寧聞言抬眸看向說話人, 語氣平靜：“那我們拭目以待了。只?是你?們應(yīng)該祈禱陛下在你?們問斬之前改變心意, 否則你?們死了就死了，陛下就算改變心意你們也沒辦法死而復(fù)生了?！?/br>
    “你?——”

    “我說得不對嗎？”她看著那人被氣得一口氣差點沒傳上來的犯人，繼續(xù)氣人, “男子還是注意自?己的身體吧。別沒到斬刑就把?自?己氣死了，那樣的話就算化成厲鬼也只?能找你?自?己的報仇了。”

    見那人還要繼續(xù)說話, 她卻抬了抬手讓衙役把?兩人拖下去了。

    “江寧你?這賤婦！你?別忘了我姓甘！我家對秦國有功, 陛下絕對不會對我家不仁的——”

    那喊聲嘶啞難聽卻余音繞梁, 震得江寧揉了揉耳朵。她心中納悶, 當(dāng)真是吵死了, 甘家到底是貴族出身，怎么出了個這么一個不知輕重的家伙？他難道不知道越是在這個時候就越不能提功績嗎？

    她又想，許是祖墳被人點了，所以才出了這么個敗家子。我要是有這種敗家子早就一棍子打死, 省得危害社會, 連累全家。

    小插曲過后?, 江寧打算起?身回去休息, 還沒起?身卻先聽到馮劫的聲音：“郎中令剛剛似乎有些過于咄咄逼人了。”

    她轉(zhuǎn)過頭?看向御史大夫馮劫。由?于此案涉及了諸多官員, 而御史大夫有監(jiān)督百官之責(zé)，故而嬴政便點了馮劫主審此案, 她從旁協(xié)助。

    “他們已然難逃一劫，郎中令又何須在這個時候刺激他們？須知甘家根系龐大，總會渡過這一難的，屆時——”

    “屆時他們會把?失去親人的矛頭?指向我?！苯瓕幗又T劫的話繼續(xù)說道。

    馮劫一愣：“郎中令既然知道，又為何一定要與人交惡徒增煩惱呢？”

    “難道我由?著他發(fā)瘋，甘氏就會放過我嗎？”見馮劫不語，她又繼續(xù)說道，“看吧，御史大夫也清楚，當(dāng)我在朝堂狀告的那一刻，包括甘氏在內(nèi)的所有涉事家族都會對我恨之入骨，所以好言好語根本換不來任何好處。與其忍氣吞聲倒不如直爽一點，省得自?己生悶氣?！?/br>
    “話雖如此，可過猶不及。我擔(dān)心逼得太?緊，會對大秦不利。”馮劫面露擔(dān)憂。

    “那御史大夫覺得姑息養(yǎng)jian對秦國的危害大，還是幾個人的反抗對秦國危害大呢？”江寧并沒對馮劫的看法發(fā)表觀點，反而拋給對方一個問題。

    “這……”馮劫猶豫不決，看起?來很是為難。

    “看來御史大夫一時半刻想出來答案，那我便說說我的選擇吧。”她抿了一口熱茶后?，說道：“我不否認(rèn)世家大族于秦有功，應(yīng)當(dāng)享有優(yōu)待。但是獲取優(yōu)待的辦法那么多，為何偏偏想出這等下三?濫的招數(shù)？御史大夫認(rèn)為他們此行的原因為何？”

    馮劫不言。

    “其實御史大夫也明?白，他們之所以偷偷摸摸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正確的事情，是有損國家利益的事情。”江寧放下茶盞，茶杯碰觸在案面上發(fā)出咔噠的脆響，讓人忍不住地?認(rèn)真聽她接下來的話。

    “自?古以來，貪贓枉法并提而論從未分家。為獲暴利者，視法度于無物，下欺壓良善使底層難安，上倒賣朝中機密使國家利益受損。六國滅亡的原因你?我皆知。秦若總是自?鳴得意而不吸取教訓(xùn)，卿以為秦能堅持多久？”

    馮劫看向江寧。

    “世家大族此時雖強盛，但還沒有達(dá)到動搖帝位的勢力。但若是總是投鼠忌器放任姑息，陛下還是不是陛下就未嘗可知了，你?說對吧，馮卿？”江寧一手撐著頭?，看著馮劫意味深長地?說道。

    “臣有罪，臣惶恐！”

    看著猛地?跪在自?己面前的馮劫，江寧故作驚訝：“馮卿何錯之有？你?們不過是正常的人情往來罷了?！?/br>
    一句話說出猶如大山一般，死死地?砸在馮劫的身上，讓他長跪俯首高呼：“臣萬死！”

    江寧心中一片漠然。在這件事上，治粟內(nèi)使和?御史大夫不可能察覺不到蹊蹺之處，只?是他們兩個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勛貴們的小心思，促成一筆人情買賣。

    可是這筆人情買賣會給下層人帶來這樣的后?果，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或許想到了但也不想理會。所以說她才討厭人情往來。

    雖然心中有諸多不滿，但她還是扶起?了馮劫，一副語重心長道：“馮卿言重了。世無完人，陛下與我有時也有行事不妥之處，得益于諸位大臣監(jiān)督才走?到今日?。馮卿啊，我們這一路走?來并不容易，陛下對你?期望頗深。而太?子對馮卿的大公無深感?敬佩，他同我說他將來也要對你?委以重任啊！”

    馮劫神?色怔怔，最后?面露愧疚：“臣，深感?慚愧，實在承擔(dān)不起?陛下與太?子的信賴——”

    “不過小事而已，御史大夫不必內(nèi)疚?！苯瓕幣牧伺鸟T劫的肩膀，“你?我辦妥這件事情，為陛下分憂——”

    話音未落，馮劫驚呼：“郎中令當(dāng)心！”

    還未等江寧回過神?，她已經(jīng)被馮劫推得踉蹌，最后?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這下后?背肯定青了。

    但當(dāng)她抬起?眼后?便顧不得后?背的疼痛，就在她剛剛站的位置插著一把?匕首，尾部輕微搖晃，刃面反射著寒光令人毛骨悚然。江寧后?怕時似地?摸著自?己的脖頸，腦子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自?己鮮血四濺的模樣。

    短兵相接的聲音將她從恐懼中喚醒，定睛看去馮劫已經(jīng)搶過一人的佩劍與刺客廝殺在一起?。還好先秦時期有君子六藝，在朝官員多少都會兩招，給了江寧呼救的機會。衙役察覺到了里面的動靜沖了進來，與刺客廝殺起?來。

    一時間肅穆的府衙中喧鬧至極，血腥味彌漫在鼻尖。

    江寧深切知道自?己武力值不夠，她極力不拖后?腿。奈何這群刺客就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一直追著她不放。不用猜就知道這伙人是沖她來的！

    人要是倒霉的時候，她正在躲刺客的時候，不知從哪飛來了一片瓷片劃傷了她的腳踝害得她一個趔趄，還好她及時扶住一旁的圍欄。只?是一個刺客抓住了時機直直地?向她撲來，她在心中大喊，這下完了！

    就在這時，一人從天而降，一劍挑開了距離江寧只?有半寸的長劍，又趁著刺客后?退的那一刻，抹了刺客的脖子。

    在看清來人是百里蓼后?，江寧松了口氣，嚇?biāo)牢伊?，差點以為自?己要交代?這了。隨著加入的衙役越來越多，刺客寡不敵眾最后?被衙役緝拿。

    “下官來遲了，還請兩位大人恕罪。”百里蓼拱手。

    “無需多禮，來了就好?！彼Я颂?，又讓人請醫(yī)師為受傷的馮劫治傷。

    忽然，衙役喊道：“不好了！刺客口中有毒快阻止他們！”

    江寧忙地?轉(zhuǎn)頭?最后?一名刺客已經(jīng)咬破自?己口中的毒囊，在噴出一大口鮮血后?毒發(fā)身亡。

    相比于其他人的錯愕，她反而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粗饷骘L(fēng)雨交加的景色，她的思緒回到了在開朝的前一個夜晚。嬴政坐在她的對面，望向她，鄭重地?詢問“你?當(dāng)真要去做？”

    “是?！彼鸬脠远?，“我一定要去做?！?/br>
    嬴政：“你?可知道，你?一旦提出這件事情，便徹底立于絕境，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fù)。你?當(dāng)真要如此？”

    “當(dāng)真?！彼J(rèn)真點頭?，“行已至此，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提出這件事情了。無論是身為朝廷官員，還是身為大秦子民，我都不能退下。”

    “哪怕會朝不保夕？”

    “哪怕會朝不保夕?！彼龑⑹指苍诹速氖?，笑道，“但我覺得有陛下在，我也不會過上那種日?子吧。”

    嬴政凝望著她，許久后?握住她的手承諾：“我會護你?周全的，一定會的！”

    江寧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股溫暖的力量，讓她無懼于任何困難。她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望向馮劫和?百里蓼：“風(fēng)雨已至，我們要早有準(zhǔn)備了?！?/br>
    與此同時，剛同嬴政議事結(jié)束后?的李斯正打算回去時，卻被一個寺人叫住。

    “廷尉可知御史大夫和?郎中令遇刺了?！?/br>
    李斯頓了頓，回過頭?看去，只?見一個約莫三?四十歲的寺人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這讓他的心頭?劃過一絲不好的預(yù)感?。而寺人的下一句話便證實了他心中不好的預(yù)感?。

    “刺殺他們的是甘家的人?！?/br>
    李斯的手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但面上保持冷靜，冷聲呵斥：“區(qū)區(qū)宦者竟敢搬弄是非，該當(dāng)何罪！”

    寺人非但不懼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我說的是真是假，廷尉心中自?有決斷不是嗎？”他如同山中的鬼魅一般繼續(xù)蠱惑道：“你?說郎中令會不會猜到呢？她又會不會告訴陛下？而廷尉你?又會不會受到影響呢？”

    “休得胡言亂語！陛下和?郎中令是公正之人，豈會遷怒？你?是什么人！”

    “再公正之人也會對陷害過自?己的人心有提防，”寺人笑了一下，“如今熊氏借嶺南一戰(zhàn)再入朝堂，陛下頗為倚重。你?說太?子繼位后?會選擇可靠的外戚，還是與刺殺他母后?有關(guān)聯(lián)的廷尉呢？”

    “你?——”

    “噓——”寺人豎起?食指，“廷尉不妨先去確定刺殺一事，再來思考我說的話吧?！?/br>
    一剎那，電閃雷鳴，一場驟雨呼嘯而來。

    第152章

    隨著溫度的漸漸上升, 夏季的腳步已經(jīng)慢慢走來。一縷金光落入室內(nèi)，映得未干的墨跡閃閃發(fā)?光。

    待最后一個字書寫完畢，江寧放下了筆活動自己酸痛的脖子。她撐著頭看著眼前半尺高?的冊子, 感嘆：“我這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1]。”

    刨除立案那一天, 她跟馮劫花了一季的時間處理賦稅一事。終于在立夏時將這樁涉及萬畝耕地千余人的大?案審理清楚，只待明日造成上呈結(jié)案詞這件事情便能塵埃落定了。

    “郎中令辛苦了?！?/br>
    江寧看向馮劫笑道：“是?御史大?夫辛苦了。自查案以來, 生活當(dāng)真是?波瀾起伏?！?/br>
    馮劫也想起了前兩天的刺殺, 面露苦笑：“查案的這幾日, 當(dāng)真比馮某過往生活驚險刺激多了?！?/br>
    她聞言一樂，打趣道：“經(jīng)此一遭，御史大?夫怕是?不愿意跟我一起查案了?！?/br>
    “怎么會？”馮劫捋著胡子, “雖然一路驚險刺激，但也有收獲。郎中令待人觀物視角奇特, 是?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若有機會, 我定當(dāng)仁不讓?！?/br>
    “御史大?夫如此一說, 我的尾巴要翹上天了?！苯瓕幩室恍?。

    說話?間, 仆從?們?nèi)缤找话銢_著二人行禮后, 將光祿寺的膳食呈了上來。

    江寧瞧著食案上全是?她喜歡吃的菜肴，嘴角不自覺地彎起。她抬起頭同領(lǐng)頭的宮人說道：“我在小廚房中煨了枇杷銀耳湯，你記得回去的時候帶給陛下?！?/br>
    “是??！睂m人行禮后便退出了屋子。

    馮劫：“陛下的咳疾如何？”

    一說起嬴政的咳疾，江寧愁緒便涌上了心頭。明明已經(jīng)做好了防護, 然而病痛總是?防不勝防, 等到意識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病了。她嘆了口氣, 回答了馮劫的問題：“比往日好了些, 但總是?不見好, 總讓人憂心?！?/br>
    “去病如抽絲，總歸是?要慢慢來的?！瘪T劫安慰道。

    “多謝御史大?夫?qū)捨苛??！?/br>
    兩人用過飯后, 便繼續(xù)總結(jié)案子酌情?陳詞。一忙也便忙到了傍晚，只不過剛一出府衙大?門，江寧便看到氣勢洶洶的一隊人馬。為首者?，她認(rèn)得，是?中大?夫令甘氏。

    “郎中令，請隨我們走一趟吧?！?/br>
    見對方語氣輕蔑，臉上更是?藏不住的惡意。江寧便知道，一場腥風(fēng)血雨自然必不可免。她攔住了欲出言呵斥甘氏不知禮數(shù)的馮劫，平靜道：“請帶路吧，中大?夫令。”

    去往章臺宮的路江寧走了不下幾百遍，只不過被?人“請”著走倒是?第一次，這種感覺很是?稀奇。路過的仆從?們見到了這陣仗，紛紛停下腳步看向她，眼眸中盡是?擔(dān)憂。

    “看什么看！當(dāng)心自個的腦袋！”跟在甘氏身?旁的寺人呵斥，驅(qū)散圍觀的仆從?們。

    “何必如此恫嚇？不過是?被?這陣仗嚇到罷了。”江寧轉(zhuǎn)過頭對仆從?說道，“該做什么去做什么吧?！?/br>
    中大?夫令陰陽怪氣：“郎中令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腸?！?/br>
    “中大?夫令所言不假，本官確實生得一副好心腸，得眾人喜歡?！彼诖捷p笑，“不像某些人，生讓人恨得咬牙切齒，死?了讓人拍手叫好。做人如此失敗，還不如跳進糞坑淹死?自己算了。”

    “你——”

    “我如何？”她故作疑惑，“中大?夫令為何如此生氣？本官冒犯到你了嗎？”

    中大?夫令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不能跟她當(dāng)場對峙，否則就?是?承認(rèn)自己做人失敗。最后只能面目猙獰地說：“希望郎中令能一直有如此好心態(tài)。”

    “你放心，”江寧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樣子，“我的心態(tài)連陛下都羨慕呢?！?/br>
    見說不過自己，中大?夫令氣得甩袖離開?。

    她撇撇嘴：“說說話?都能生氣，情?緒未免也太不穩(wěn)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