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衣男子最終仍是坐在了小舟之上，水面依舊波瀾，將這小舟緩緩地推向遠(yuǎn)方。

    四周仍是霧氣彌漫，甚至看不清舟上的另一個人，只是突然間感受到那人的手抓住了自己。

    頃刻間，物換星移。

    那是垂楊剛剛撫水的時節(jié)，霧靄消散，日光照在身上，平添了幾分暖意，青衣男子覺得場景有些熟悉，恍然間見到鄰家小女從橋邊掠過，仿佛在喊自己的名字。不過，鄰家小女如今當(dāng)已出嫁，怎還會是總角之貌?

    青衣男子轉(zhuǎn)頭看了看渡人。

    渡人沉浸在河水的清澈中，手指不自知間劃過水面，引來幾尾嬉戲的魚兒，看樣子是經(jīng)常向游人這般討食。

    青衣男子就那般靜靜的看著。

    記憶中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開始響起，小販們挑著擔(dān)子從橋上走過，他聞到街邊吳大娘的糕點(diǎn)香氣，尤其是他經(jīng)常貪嘴的紅豆云糕。

    渡人微微瞇了眼，似是惱這春日便有些強(qiáng)烈的日光。青衣男子倒是無奈地笑了笑，用手劃至垂柳影下，看著渡人露了笑顏，不知為何心底也跟著笑了一瞬。

    “汝可上岸?”渡人慵懶地躺在舟間，腳時不時踢到青衣男子的腿上，似是氣惱他占了地方。青衣男子又不著痕跡地向后退了退，更是到了邊角，語氣中帶了一絲無可奈何地問道“吾可上岸?”

    “自然。汝所見之景，亦復(fù)在舟上乎?！鼻嘁履凶拥故怯行┎恍帕?，然而故鄉(xiāng)之景，亦是近十年未見了。他上了岸，便看見渡人更加理所當(dāng)然地占了整個小舟，隨手扯過細(xì)長的楊柳條，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逐漸圍攏過來的魚群。似是不怕自己跑了一般。不過橫舟于波濤之上，恍然間又到水鄉(xiāng)之間，著實(shí)為仙人。

    倒不如借此機(jī)會，重游故地，也好得與這怪人消磨時日。

    那青衣男子轉(zhuǎn)身便走。

    渡人倒是無所謂地轉(zhuǎn)了個身，將楊柳條隨意地仍在河面上，留得魚群自行爭搶玩鬧。渡人樂得安逸，小舟輕晃，一會兒便是黑甜夢鄉(xiāng)。

    青衣男子欣喜于數(shù)年間不變之景，原上渡口便是為了還家，如今當(dāng)是遂愿。他的目光又捕捉到鄰家小女，總角年歲，發(fā)間仍舊喜愛插著一朵春桃，鈴鈴地笑聲還縈繞在腦海深處，她懷里還抱著她剛養(yǎng)的雞仔，青衣男子知道，便是要拿給自己看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過一為他人婦，一為異鄉(xiāng)客。

    倒是詩詞歌賦，也說不出來其中三分愁緒。

    青衣男子倒是釋然了，年幼時節(jié)大抵記不真切，不知是青睞于鄰家小女，還是緬懷于當(dāng)年歲月，其中真情假意，著實(shí)讓人難解。

    那小女拐進(jìn)了自家的小巷里，再看不見了蹤影。他又是憶及當(dāng)年小女項(xiàng)上銀鎖的幾個鈴鐺，每每奔跑起來便歡快地響，給原本寂靜的古巷添了幾分生氣。那約莫是自己在圣賢書外的唯一掛念了。

    不，還有紅豆云糕。

    青衣男子翻找了些許銅板，碎銀隨包袱留在舟上，離去之時還看見被渡人一把拉去當(dāng)了枕頭。他不禁想那渡人的身世。他看起來與自己年歲相近，可又來自何處，歸向何處?可有親朋好友掛念，可有家中族人在世?諸多疑問，無一能解。他是否愿意在那深海之中飄蕩，在那霧靄重重之間不見日月星光?

    不知。

    思緒間便將銅板遞了出去，卻被一句話喚回了魂，記憶中的吳大娘還是那么和藹可親，孩童們雖跟著長輩們喊著吳大娘，但著實(shí)該喚著吳奶奶。她的小孫兒趴在店前的小凳上，手里拿著做糕剩的邊角料，細(xì)細(xì)地啃著。青衣男子不得多想，又被大娘一句喚了回來。“小郎君，錢多給了吧?”

    “那便要兩個。”青衣男子有一瞬的晃神，鄉(xiāng)音大抵還是讓人近鄉(xiāng)情怯的，然而這只是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倘若自己真的上了渡船，真的踏上這青石板，吳大娘是否健在?那糕點(diǎn)是否還是記憶中的味道?

    可惜，再無小女過街罷了。

    “兩個，錢不夠啊?！鼻嘁履凶硬坏酶袀?，又翻找起銅板來，那老婦看出窘迫，打算送他一個便是，未料青衣男子開口“那便切上一半吧，我還有個朋友，很想吃吳大娘的糕點(diǎn)?！?/br>
    “郎君是長安人吧，官話說的比官老爺還要好。我上次聽得那什么欽差大人說的，與郎君一般好?！眳谴竽锸祜匮b好了兩塊糕，“那條巷子里的王家小郎君啊，人生的聰明的緊，聽說過兩年也要去長安求學(xué)呢。讀書人都是厲害人，我日日都給他多切半塊糕呢。郎君你啊，我也多送半塊糕。”

    青衣男子接過了熟悉的油紙袋。

    那大娘的身影好像模糊了，她轉(zhuǎn)身將孫兒抱進(jìn)了店中，仿佛不記得剛剛做了一筆買賣，還在扯著嗓子吆喝著。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手里的糕點(diǎn)，還泛著熱氣。

    似真似幻。

    青衣男子迫不及待地向著岸邊奔去，他怕自己找不到來時路，他看著周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那些喧鬧的聲音變得嘈雜不堪，一寸一寸侵襲著他的肌膚。

    他跳上了船。

    轉(zhuǎn)眼間霧靄茫茫，小舟又在波濤間遠(yuǎn)去。

    渡人似是被驚擾美夢而泛起了些許怒意，男子呆呆地遞過油紙包，似是賠罪。

    渡人不解地看著男子。

    “我最喜歡……紅豆糕，吾愛之?！蹦凶訉⒂图埌忾_，看著渡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賞心悅目。

    男子不知道為何想到這個詞。

    愣神間被渡人喂了一小塊糕，絲絲甜味在舌尖蔓延，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渡人轉(zhuǎn)過了身去，不一會又轉(zhuǎn)了回來，只剩下空蕩蕩的油紙包和渡人嘴邊的碎屑。

    渡人倒是有些心虛地看了看男子，清咳兩聲又把空的油紙包還了回來，倒讓青衣男子不知所措了起來?？扌Σ坏玫赜门磷硬粮蓛舳扇说淖旖?。

    青衣男子明顯看到了那泛紅的耳角。

    渡人像是害羞了，直直地躺了下去，泄憤般折騰了幾下男子的小包袱，倒是不覺得占了別人東西有何不妥。男子忍者笑縮在了舟上的一角，撐著舟邊閉眼假寐。

    霧漸濃，只余下平穩(wěn)的兩道呼吸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