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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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說的?!崩枨嗬淠囟埡陥D。 尚陽撫了撫額頭,罵了聲:“一個個的,真特么cao蛋。” 雷甜甜似是無奈地道:“小橙子雖然膽小,但最重朋友了。他是不會說的。” 這事是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的。 在張雨霏離開后快大半年了,程城誠每星期都會往她郵箱里發(fā)一封郵件,跟寫日記似的匯報班上情況。 這人看似膽小,實際上最為重朋友。 “那小橙子真的要被開除嗎?”歐丫丫遲疑道。 雖然張宏圖在禁令一開始已快刀斬亂麻地開除了幾人。但那都是些七班或十三班,本來就劣跡斑斑,遲早要離開學校的主。 可程城誠是他們朝夕相處兩年,相約一起考大學的伙伴。 “小橙子家境也不大好?!崩滋鹛鹨а姥a充道,“如果走了……” 未來就像一道橫亙在他們面前巨大的山。若只是將自己悶在書本堆里不聽不看也好,一旦思考起來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荒蕪與惶恐。 陳正非道:“要不,我干脆去替小橙子承認算了?!?/br> 幾人都沒再沒說話。 看似很長,實際非常迅疾的對話后,眾人便被程城誠的動作弄得霎時一靜。 程城誠沖到了座位前,抓起了書包,徑直走出了教室門。 他不道歉。 亦不會告發(fā)朋友。 他動作太突然,連張宏圖都愣了一下。 班上所有動作亦是被瞬間摁了休止符。 眾人亦是在這一瞬間才發(fā)現(xiàn),那個被他們平時當某種小動物似的寵愛的小男孩,不知何時背影里已有了硬朗的脊骨。 少年到男人的成長,不過幾瞬間。 “走,好。自己毀了自己三年的心血。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來的爛泥。枉姓尚的還在你們身上花這么多力氣,簡直是做白日夢!” 張宏圖簡直是大怒了。他選擇程城誠當那只雞,自然是了解過其性格的。膽小怕事,是最好不過的示范對象。 但誰知道那只雞竟如此骨頭硬,反啄了他一口。 “你們就是一群扶不起來的爛泥,投入再多又怎樣,就是一群爛泥!” 出了氣的他才猛然想起一個問題。雞都跑了,猴子們還會在嗎? 他轉頭看向一班教室。 幾乎凝滯的氣氛里,教室里四十六個學生都端坐著,四十六雙眼睛凝視著他,仿佛四十六雙能看透靈魂的鏡子,亦像是四十六團藏著鋒芒的劍。 噌—— 雪光一凜,劍出鞘的聲音。 緊繃到近乎停滯的畫面里。黎青忽然拿起了書包,往肩膀上一掛,在張宏圖氣得發(fā)抖的目光中,徑直大步往外走。 路過前門的張宏圖時,他忽地低聲道:“張校長,聽說您是語文老師出身的,那不知您還記得‘助紂為虐’的那一群‘棋子’,最后結局是什么樣嗎?” 見張宏圖面色驟然劇變,黎青譏誚一笑:“希望您以后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后悔。” 黎青的動作像是啟動了某種程序,或者說點燃了某種訊號,或吹響了某種戰(zhàn)役的號角。 張宏圖的神色還沒來得及恢復,就見尚陽已戴上耳機,單肩挎著書包,朝張宏圖溜了聲口哨,十分不正經地走了出去。 “聽說今天外頭挺涼快的,出去吹吹風。” 兩人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風靜靜吹著空曠的走廊,靜謐與寂寥掃過每一寸地面。 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兩人的大膽嚇得說不出話。 仿佛被某種情緒嚇到了,張宏圖在兩人離開后才魂魄歸位,幾乎是勃然大怒地沖兩人吼道:“走,走了里面就都有本事別回來了!” “給我好好看著,敢在這時候鬧事,這就是你們的懲罰?!?/br> “用不著?!狈路鹨粚訅阂值哪け淮疗疲瑤r漿般熱烈的情緒奔涌而出,橘色火光烈烈刺目,灼燙了每一寸空氣,每一段咽喉。 雷甜甜抓起書包,騰地站了:“我自己走。” 走到張宏圖面前,她照例停了一下,露出一個冷笑。 張宏圖從來想不到,四十歲的他竟會有被一個十七歲女孩熔巖般目光逼退的一天。 他聽見這個短發(fā)女孩的聲音:“我鄙視你?!?/br> 緊接著,仿佛是一瞬間的事,陳正非、歐丫丫、小胖、軍旗小子、瞌睡王…… 一個接一個的人都拿起了書包,跟在雷甜甜身后,朝著門外大步而去。 路過張宏圖身邊時,他們再未停下過。 行動更甚過言語百倍。 張宏圖目睹著眼前的人一個一個走馬觀花地路過,腳步整齊而嘹亮,仿佛傻了似的呆站著。 直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教室里空空蕩蕩,他才反應過來。 并非勃然大怒。 他在茫然。 他們怎么敢?這可是事關未來的學校,事關一生的高考,就為了一個很可能畢業(yè)后就失聯(lián)的朋友,就為了一個又慫又執(zhí)著的尚厚德,就只為了高考后各奔東西多年后再見認都認不出的高中同學? 他們怎么敢? 學生們的說話聲腳步聲都已消失遠了,空蕩的教室里忽然起了風。 颯颯落葉聲送來秋意,被遠至西方蒼穹盡頭的寒氣撩過皮膚,張宏圖無意識凍得一個激靈。 仿佛是過電似的,他又想起了辦公室里那個女孩的吶喊。 “我為什么要為那虛無縹緲的‘安穩(wěn)’前程,做讓我后悔一輩子?” “你這種幫兇是不會懂的!” 盡管才擱四五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再記不得那女孩的相貌。硬要尋根究底,他竟驚覺方才從他面前路過的每一張臉,都神似她。 那是四十七聲吶喊的齊奏。 校門口,黎青與尚陽趕出去才發(fā)現(xiàn)程城誠沒走,正站在學校門口。 他并不意外兩人的出來,第一句便是:“青哥,尚哥,我剛才想過了。我還是不能走?!?/br> 黎青與尚陽未打斷他。 程城誠抬頭,這是他自己第一次獨立做決定,語氣緊張但堅定:“他們就是想要把我們的抗爭趕走罷了。現(xiàn)在我走了,就真的是屈服了。所以我不能走。” 他的神情堅決地像下一刻就要抱著□□包去炸碉堡,灼灼地等著兩個‘哥’的回應。 兩個哥卻都朝他笑了一下。黎青拍了一下程城誠肩膀:“多高了?” 程城誠發(fā)愣:“一、一米七七點五?!?/br> 黎青遞給他瓶牛奶道:“喏,喝吧?!?/br> 程城誠幾乎要被黎青搞懵了。為什么他們明明在討論這么熱血的話題,他要在旁邊喝牛奶? 尚陽卻沖他拋了個眼神:“小橙子,喝吧,你青哥夸你呢?!?/br> 程城誠尚未理解。 “一米七八,”尚陽卻雙手枕在腦后,瞇起了眼睛:“也是個大人了。小橙子,保持住未來可期啊?!?/br> 程城誠被尚陽夸得總算找回了些理解力,但仍有些茫然:“那咱們現(xiàn)在?” “呆著?!鄙嘘柫锪寺暱谏?,盤腿坐在了地上,狡猾一笑:“誰跟你說我們要走了?” 誰說的? 不是張宏圖說的?可、可、可……程城誠腦袋里那根筋接了上來,可他們?yōu)槭裁匆爮埡陥D的??! 那孫子以為他是誰? 等他想通時,已經看見黎青坐在了校門口的地上,拿出了筆與試卷,旁若無人地刷起了英語試卷! “我聽外公說了,姓賈的那孫子這幾天拼命讓張禿鷲下封口令,就是有人會來上溪考察,追加投資?!绷硪贿?,尚陽也盤腿坐著,寫著今晚的化學作業(yè),一只耳朵塞著個耳機,一只腳不客氣地朝他一招呼。 “他賈乘風想要錢又想害人,哪兒那么好的事?” 程城誠一下被這內幕驚呆了:“然、然、然后呢?” 尚陽踢了一下他的腿:“然后那姓賈的要么把人放了,要么……我倆今天就住這兒了,這投資他給我等下輩子吧。勞駕,請吃了化肥的仁兄,把大長腿挪挪,擋光了?!?/br> 程城誠渾身一個激靈,忙挪了腿:“哦,好?!?/br> 他心里升起一股茫然:“這樣也行?” 傍晚時分的校園門口不時有車流人流經過,門口還有保安守著,已有一些路燈早早亮了,布滿細碎如光點兜頭如傘般打下,怎么都稱不上一句安靜。 可黎青與尚陽竟似完全沉浸了,認認真真寫起了作業(yè)。 認真的氣場感染著程城誠,他似乎聽見自己一顆狂跳的心慢慢減速,乃至最后平緩。 張宏圖的怒吼言猶在耳。 “走,好。自己毀了自己三年的心血。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來的爛泥。枉姓尚的還在你們身上花這么多力氣,簡直是做白日夢!” 天穹盡頭的陰云烈烈翻滾,煙黑色自遠方蔓延而來,千萬道細小威風呼嘯著自北方追趕而來,席卷著濃稠的潮濕與涼意。 他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我不是爛泥,我們不是爛泥?!?/br> 我們只是想為了自己未來以及維護他們未來的人,最后爭取一把而已。 一片雨絲正落在他的眼皮上,程城誠面上一涼,仰頭望向陰沉壓下的天空。 江城入秋了。 程城誠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雨意的空氣,也坐了下來,拿起手中今天的化學作業(yè),,認真寫了起來。 大多數(shù)同學沖出來時那一刻都是憑著一股上頭的熱血與沖動。實質上走出教室,被劈頭蓋臉的冷風一吹就冷靜下來了。 他們茫然地走到了學校門口,看見了黎青與尚陽三人。 茫然注視了許久,他們像做了什么決定似的,也坐下來拿出紙筆,認真地寫起了作業(yè)。 賈乘風把他們不當回事,張宏圖認為他們是爛泥,唯一為了他們爭取的尚老師也身陷囹圄…… 但他們絕不可以放棄自己。 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十幾分鐘后,一班同學們幾乎都無聲且默契地坐在了黎青與尚陽身邊,寫起了今天的作業(yè)。 翻滾的陰云與狂風下,他們如一顆顆顆生于沙地,灰撲撲又不起眼的石頭,看似一腳就能隨意踢開,永遠引不來別人的一個眼神。 但當人真正踢上去時,才會知道不起眼石子里的內勁,被狠狠的硌到腳。 徐成才便是在這時候恰好銷了病假,回到學校的。 此時學校門口已停了一圈人,保安過路的還有一些早到的家長,都圍著那群人議論紛紛。 “這是干什么呢?” “聽說是有老板要買學校,還把以前校長給弄局子里去了,這些學生說起這事被趕出來了?!?/br> “造孽啊?!?/br> 徐成才下了車,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黎青尚陽程城誠,眼睛微微發(fā)亮。 “一群蠢貨?!彪S后下車的女人冷冷地道,“成才,別看了,過來把行李拎著,趕緊去上學吧?!?/br> 徐成才低下了頭,接過了行李。 “到了學校要好好學習。你們學校最近有很多事情,不要跟著摻和進去。你的唯一任務就是好學習,考個好大學,聽見沒有?” 徐成才父母照例地嘮叨起了老黃歷,“家里為你犧牲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知道嗎?” “……媽?”徐成才坐在車上,捏著手心的中度抑郁癥斷書,沙啞著喊了一聲。 他穿著灰綠色夾克,黑色牛仔褲,頭發(fā)略長沒來得及修剪,背著個假耐克包,因為長期熬夜加沉默壓抑,他眼下總有一圈青黑,瞧著總像在彎著腰自卑。 此刻這雙總是瑟縮與自卑的眼睛里匯聚起了一股力量。 “我和你爸的工作也為了你丟了,鄰居們都在笑話我們,你也是知道的。隔壁的陳姐的大兒子在省一高考了第三名,你既然考不上省一高……” 徐成才聚集起力量,抬頭望著女人:“……媽,我昨天去了一趟醫(yī)院……” “在上溪總得考個第一名吧?我和你爸當初在學校成績都還不錯的,你是我們的種,總不能比我們還差吧……” “……媽?!毙斐刹抛齑筋澏镀饋?,聲音打著顫,“如果我真的就是不如你們呢?如果我真的就成不了才呢?” “家里都等著你的大學通知書呢……”女人的聲音終于停了,猛地提高了聲音,“什么?” 徐成才死死捏著那張診斷書,肩膀拼命顫抖著:“媽,這十幾年我真的很累。我成宿成宿睡不著覺,一睜眼就是要考大學,一閉眼就會做考砸了的噩夢。我寫著作業(yè)一想到你們就渾身發(fā)抖。我、我、我現(xiàn)在只要一看到試卷就會生理性反胃,醫(yī)生都診斷出我有中度抑郁了。” “媽,我可能真的成不了才了……” 小小的兩人角落里,空氣可怕得安靜著。 這可能是懦弱的徐成才一生最有勇氣的一瞬間。 啪—— 女人在徐成才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說這種話?你知不知道這些話有多傷我們的心。你知不知道我們?yōu)榱四慊硕嗌傩乃迹闶俏覀冃列量嗫嗌聛淼姆N,是我們家唯一的種,我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你還怪我?” “你到底有沒有心?” 一巴掌將徐成才臉上僅剩的血色全部刮干凈了。他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死死盯著地面,忽然勾起一個悲哀地笑。 “唯一的種?我是唯一的種,那jiejie呢?” “同樣流著一樣的血脈,如果不是因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們傳宗接代光宗耀祖,我是不是也會和jiejie一樣,高中一畢業(yè)就不讀書了?只是因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們實現(xiàn)輝煌疼她,傳宗接代的工具,你們才這么重視我,才會處處為我好……” 這短短一句話仿佛耗盡了他前十八年所積蓄的所有憤恨,最后一句話出口時甚至已撕得破了音。 然后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也沒辦法面對母親,只朝著人群的方向跑去。 他母親呆住了,嘴唇張合半晌:“可、可我們是真的為了你好啊?!?/br> 徐成才閉了閉眼,情緒過后并沒有眼淚,心里唯有空蕩的蒼涼。 可他要的從來不是父母的‘為你好’而是‘我自己’啊。 在母親憤怒的怒吼中,蒼茫遼闊的煙黑色云層和風見證中,他奔向了那群少年們的方向。 那是金光瀉出的方向。 亦是那群恰同學少年的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