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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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歌被引著再見到祝政之時,幾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沉地躺在木榻之上,緊閉的眉眼之間,盡是痛苦愁緒??喑y了他的心思、擾了他一向清冷的面龐,讓他失了以往鎮(zhèn)定自若的神采。 祝政迷迷糊糊之中,好似一直在喚著什么。 常歌迅速拍了一下軍醫(yī),讓他迅速為祝政醫(yī)治,軍醫(yī)剛把祝政左手腕一拉,嚇得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常歌狐疑地掃了一眼祝政,卻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噬心蠱毒! 祝政白皙的皮膚下,隱隱的埋著一個蠱蟲,這蠱蟲已然腫脹至雞蛋大小,將祝政左臂皮膚撐的幾近爆開。 而且,這蠱蟲,還活著。 它像是一個快要破殼而出的卵,微微顫抖著,伏在祝政皮膚之下吮噬著他的骨血。 噬心蠱毒給常歌帶來的錐骨焚心之痛歷歷在目,他迅速問帶他過來的女子:“他中此毒已幾日了?” 那女子當(dāng)即明白了常歌的憂思恐慌,輕聲答道:“已有六七日了?!?/br> “六七日?” 那女子平靜道:“每日里,穎王都會來問他是否改了主意。他都一口咬定心意已決。這樣拖下來,便已有六七日了。” “這噬心蠱毒……一日更比一日痛苦……”常歌深吸一口氣,卻再感到說不下去,更全然未注意到穎王所問“改主意”是何事。他一心只撲在蠱毒身上,拍了拍軍醫(yī),問道:“刮骨療毒,你可曾學(xué)過?” 軍醫(yī)急忙跪伏在地:“將軍……請恕小人不才,刮骨療毒……此法只在醫(yī)書上讀到過,但,未曾修習(xí)過……” 常歌頗有些憤懣地將沉沙戟丟在地上,那戟發(fā)出了一聲悶響,像是沉暮中的警鐘。 他嘆了口氣,咬牙道:“那就我來!” 常歌回頭,對軍醫(yī)簡短地說:“你備好一把好刀,燒紅。煮一壺烈酒,開些寧神湯藥,快!” 軍醫(yī)仍愣愣地跪在地上,似乎不理解他將要做些什么。 “還愣著做什么,快去??!”常歌怒道。 “這位請隨我來吧,我來助您備齊這些物品。”引他們前來的苗疆女子說道,帶著軍醫(yī)便出門去了。 “渴……”床上的祝政喉間低低地發(fā)出這么一聲,常歌聞言,立即問道:“是渴了么?” 他四下搜索,在一旁的茶幾上翻到了一個茶壺,又舀了房內(nèi)備著的山泉水,悉心溫上,這才返回祝政身邊,細(xì)細(xì)查看他的左臂。 萬幸,祝政機(jī)敏,第一時間封住了血脈,讓這蠱蟲困在左臂,沒法全身溯回。 常歌望著這蠱蟲,內(nèi)心焦慮痛苦,比自己當(dāng)初中噬心蠱毒還要難受。他那時,只第一日,已感覺全身焚燒啃咬難以自制,痛苦的幾欲要在地上崩潰。 而祝政,這已是六七日了。 常歌的目光憐惜地落在他的左臂上,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淺淺的齒痕。 ——這是…… 一個畫面迅速在常歌的心中復(fù)生。 “將軍不會騎馬,先生可以教你。”祝政這么說著,左手便朝著常歌后頸伸去,常歌回頭便是一口,下了十等十的力氣。 祝政面不改色,甚至連眉頭都沒抽一下,直接將他甩上了馬。常歌坐好之后,他也一步上馬,二人共同駕著駿馬、破開夜色馳騁而去[1]。 常歌用指尖輕輕觸了觸那片已經(jīng)淡化成淺色的傷痕。未曾想到,當(dāng)時隨意的一口,居然咬的這樣深。而他那日那夜,對手臂上的這處傷痛、只字未提。 “歌……” 祝政似乎依舊沉溺在痛苦的夢中。這夢讓他窒息、卻無枝可依一般,他一如深海中溺水的人,滿面的蒼白痛楚。 “水在溫著,馬上就好?!背8柰铈i的眉頭,只覺得心都要被碾碎了。雖然知道祝政全然聽不到,依舊輕聲勸慰道。 “常歌……” 常歌一愣。 “常歌……常歌……” 祝政依舊在痛苦的夢中窒息,這痛楚讓他的睫毛不住顫抖、讓他的額上盡是細(xì)密的虛汗。常歌終而聽清了他在夢中的呢喃,不是“渴”、也不是其它,而是一聲一聲、止不住的“常歌”。 他究竟做的,是一個怎樣的夢境,讓他如此痛苦、如此窒息,卻一聲一聲,不住地喚著“常歌”、“常歌”。 現(xiàn)在的祝政,與以往的清冷漠然全然不同。他會傷心、會無助,會痛苦、會沉溺,會在絕境的邊緣一聲一聲喚著“常歌”,好似如此,便能緩解些許痛苦。 常歌望著與印象中全然不同的祝政,慌張地愣了神。 “將軍!東西都備好了!”軍醫(yī)一溜小跑進(jìn)了屋子,手中端著一盆熱水、短刀,腰間別著一壺烈酒。 “好,事不宜遲。你把東西給我,趕緊將酒燒上。”常歌迅速接了熱水短刀,又返回祝政床榻前,他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榻上的祝政,拉起了他的左手。 軍醫(yī)當(dāng)下猜到了他即將的動作,慌忙勸道:“將軍!不可沖動啊!這蠱蟲入骨,貿(mào)然刮之,可能會廢了這左臂啊!” 常歌冷冷掃他一眼:“那總比丟了性命強(qiáng)?!?/br> 軍醫(yī)神色頗為慌張,眼中盡是擔(dān)憂恐怖,他囁嚅著,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放心。我給自己刮過。還算有點(diǎn)經(jīng)驗(yàn)?!背8桀^也未回,低聲寬慰道。 常歌仔細(xì)回憶著自己中蠱毒那次,那次的蠱毒蟲不像這只,僅有手指大小。祝政這只已然吸吮了幾日,著實(shí)大的可怕。他在心中再度回憶了一次經(jīng)脈位置,謹(jǐn)慎地劃開了第一道口。 蠱毒蟲從劃開的皮膚間露出了些許,這蟲已然脹的巨大,露出的黑色的節(jié)肢背部正在輕輕蠕動。 或許是劃開手臂的痛苦牽扯,或許是蠱毒蟲的苦楚發(fā)酵,祝政的左手、忽然動了動。 常歌下意識望向祝政,發(fā)現(xiàn)他在模糊之間些許睜開了眼。 “常歌……?是你么……”祝政以一種常歌從未聽過的虛弱語氣說道。 “是,是我。我來救你了?!背8韬喍檀鸬?。祝政未再多言語,只虛虛地回握了他的手。 常歌低著聲音同他說話,想轉(zhuǎn)移些許他對痛苦的注意力,他說道:“祝政,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就偷偷避開耳目打了一架么?!?/br> 祝政剛要開口,趁他分心,常歌一咬牙,沿著破開的縫隙再度拉開一個小口。這傷口劃開的痛楚伴著蠱毒蟲的噬心痛苦,讓祝政瞬間抽搐了一下,常歌下意識捏緊了他的左手,內(nèi)心全是不忍和慌張。 祝政立即將痛楚神色忍了下去,依舊握著常歌的手,輕輕答道:“記得。后來,你挨了廷杖?!?/br> 常歌對自己,三下五除二便拉開了口子,像沒事兒人一樣剜掉了蠱毒蟲、刮了骨毒,然而換了祝政,他卻不知怎么的,有些下不去手。明明痛楚不在自己身上,心中的慌亂卻顫抖了他的短刀。 祝政輕輕地反握了常歌的拇指,安定的溫度讓他緊張的情緒緩和了許多。 “常歌,我方才,夢到很多事情。還夢到了秋狝……有熊那次。”祝政的聲音中充滿了柔和和懷念,緩釋了常歌惴惴不安的心。 常歌全然顧不上祝政的夢,只抑著聲音說:“祝政,我接下來,要將你胳膊上的毒蟲剖出、刮骨療毒,此毒噬心,不可用安神藥物。所以……可能會很痛……” 祝政像是花盡了全身的力氣,虛虛地笑了一下,吐出兩個字:“無事……” 常歌用力地回應(yīng)了一下祝政捏著他的手,輕輕說:“你若是痛,你便掐我、咬我,都可以。” “不。先生不舍得。”祝政朝他淡然笑了笑,想緩解些氛圍。 “你還有心情調(diào)笑?!背8栌魫炚f道。 他見那黑紅蠱蟲已被養(yǎng)的巨大,再不進(jìn)行切除只會更加痛苦,他咬了咬牙,將祝政左手臂避開經(jīng)脈、盡數(shù)拉開血口,那只巨大的黑紅節(jié)肢毒蟲全然露出,正緊緊依附在祝政的尺骨之上。 常歌將刀一斜,輕輕將蠱毒蟲自骨骼上刮下。陡然的痛楚,讓祝政將左手下意識一緊,似乎又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了緊緊握著,只生生將這痛楚忍下、并未捏痛常歌。 這蟲陡然被刮下,立即縮成一團(tuán),徑直落入了下方的開水盆中。它在盆中不停的翻滾、抽搐,好似在發(fā)出無聲的尖叫。一盆開水,須臾時間便換了黑紅血色。 常歌全然顧不上這蠱毒蟲,只望著他尺骨之上的一小塊青紫印跡,以小刀悉心刮除。刮下的過程中,常歌全神貫注,只知道祝政一直不知在低聲喃喃說著什么。 快要刮完這最后一片青紫印跡之時,常歌方才注意到,祝政一字一句,說的全部都是自己的瑣碎事情。 常歌愛笑。常歌最愛《短歌行》。常歌把一套長拳打成了少林拳法。常歌走哪兒地形圖就畫到哪兒。常歌愛吃金玉酥。常歌點(diǎn)心不離手。常歌愛吃辣。常歌不愛吃羊油。常歌喜歡山水。常歌喜歡古琴。常歌…… 常歌抓著他的左手,聽著他在痛苦中不住的呢喃自己的瑣碎事情,好像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像是最佳的良藥,去了他的痛楚、鎮(zhèn)了他的難過。 祝政不住的呢喃低語,像詩,又像是春日中的細(xì)雨,盡數(shù)撒入了常歌酸澀的心里。 這綿綿低語一直持續(xù)到了消毒縫合完畢,祝政再也支持不住,方才在痛楚之中,沉沉昏睡過去。 祝政迷迷糊糊失了意識之后,常歌仍在親手包扎他手臂上這一道長的嚇人的傷口。有什么洇濕了他的視線,不知是陳年錯怪的痛、抑或是現(xiàn)下動容的情。 “……將軍……”軍醫(yī)立在身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開了口。 常歌理了理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你先下去吧。明早記得按時煎藥?!?/br> “是?!避娽t(yī)行了一禮,頗有些擔(dān)憂地往床上望了一眼,這才低頭下去了。 祝政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痛苦而窒息的夢境之中,緊閉著的眉眼上,皆是哀愁、懊悔和憂思。 傻瓜。 常歌仍握著他的左手,望著他一臉的愁緒,心中是忍不住的思緒翻涌。 ※※※※※※※※※※※※※※※※※※※※ [1]此處傷痕來源見第08章《一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