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

    錦官城。尚書臺。

    尚書仆射蔣達(dá)平握著毫，正在細(xì)心思索該如何措辭。他太過于專心，居然連飽蘸墨汁的筆滴下了墨痕都未注意到。

    尚書令吳仲廉坐在正中，一眼瞥到了走神的蔣達(dá)平，他頷首，佯做不經(jīng)意問道：“達(dá)平啊，想什么呢，這么出神?！?/br>
    蔣達(dá)平恍然回神，他放下手中的毫，應(yīng)道：“稟大人，下官方才在沉思，此次擒獲的夷陵主將吳箏將軍和建平太守山河先生應(yīng)如何處置。一時想得失了神，還請大人莫要見笑?！?/br>
    吳仲廉不以為然：“戰(zhàn)俘如何處置，自是有武將定奪，何須我等cao心?！?/br>
    蔣達(dá)平望向他，說道：“大人明察。并非我想逾矩置喙軍中之事，只是此二人尤其特殊，久置于荊楚之地任由武將處置，恐怕夜長夢多。”

    吳仲廉問道：“此二人，有何特殊之處？”

    尚書仆射蔣達(dá)平耐心解釋道：“此前大司馬司徒信一家獨大，導(dǎo)致荊州素來少將?，F(xiàn)下排的上號的，也就是以前司徒信的副將甘卯、甘信忠和這位吳箏、吳御風(fēng)將軍。此番拿下吳御風(fēng)，正是痛折荊州一翼。

    只是……吳御風(fēng)久置于夷陵，我思來想去深覺不妥。他為夷陵數(shù)次出征，益州派去的夷陵新太守威望未立，我深怕夷陵民眾偷偷縱了他去?！?/br>
    尚書令聞言，深覺有理。

    “而建平此次擒的這位太守，便更需嚴(yán)加防范?！?/br>
    尚書仆射蔣達(dá)平幾步上前，言真意切：“此人雖掛著太守之名，實乃荊州定國謀臣。此前數(shù)次出使我益州，舌戰(zhàn)群雄、言若懸河，居然能將亂世定國的杜相說得啞口無言，可見此人才干。

    更不提此人出山之后，雖掛著太常閑職，但實乃荊州梅相左膀右臂，左能議政、右可領(lǐng)軍。我聽說，荊州軍入秋以來的幾番大動作，背后實際均是這位山河先生的手筆。若真是如此，此人文韜武略，切不可再放虎歸山?！?/br>
    尚書令吳仲廉想起了前幾日去新城郡宣文書之時，和卜醒的只言片語。他言談之間似乎對這位山河先生頗有微詞，卻對其才干肯定拜服。

    卜醒認(rèn)可之人，寥寥無幾。

    吳仲廉點了點頭：“上次這位山河先生出使商議加入荊州交州連縱之事，我正在殿上。此人一臉文弱書生模樣，倒是一身膽氣，望著破軍幾番出鞘的傷官刀，毫無懼色。一番言辭更是句句拿捏到位，實非池中物?！?/br>
    “正是如此?！笔Y達(dá)平認(rèn)同道，“此番夷陵、建平一役，雖是小戰(zhàn)，但最大益處便是擒了荊州一位頂梁文臣一位得力武將。下官是想著，此二人關(guān)押在荊州，又有地勢之優(yōu)，怕是會夜長夢多。不如盡早將這二人一并押送至錦官城，以免看顧不慎，縱虎歸山啊……”

    吳仲廉神色之間頗有些猶豫。

    蔣達(dá)平知他素來與鎮(zhèn)北大將軍、建威大將軍等武官交好，愛立于武將立場考慮事情，便補充道：“倘若是羈押他二位的武將深感侵犯，我們亦可將明面上的發(fā)落權(quán)限派給擒他倆的將軍們。如此一來，既免了文武離心，亦能拿捏住二人。”

    “達(dá)平所慮甚是?！?/br>
    吳仲廉應(yīng)道，手上即刻摸了紙張：“茲事體大，達(dá)平無需煩憂，我親自呈表規(guī)勸?！?/br>
    蔣達(dá)平點頭：“請容下官為大人研墨?！?/br>
    ******

    益州。

    錦官城。

    卜醒一臉煩悶地進(jìn)了鎮(zhèn)北將軍府，抬眼便看到正門上掛了兩個晃眼的大紅燈籠，映得照壁也是一片喜慶的紅。

    卜醒尋了世子幾日，素日里愛去的客舍酒肆、山齋名勝俱跑了一遍，都遍尋不得。望著著一片喜樂祥和色彩，他心中躥出怒火，進(jìn)門喊了一聲：“天泉？丹泉？你們誰掛的這大紅燈籠？大晚上的，也不顯晃得慌?！?/br>
    他沒等到家丁麻溜過來取下燈籠。

    照壁一側(cè)走出了一個失意人影。隨著夜風(fēng)晃動的燈籠，在他一身素衣上投下了惶惑的紅光。

    那人回頭，是世子。是他尋了幾日的世子。

    劉致全然沒了以往的英豪生氣，像是一個淪落天涯的傷心人。

    褪了平日里的一身華服和五陵豪氣，垂而溫順的眼讓卜醒想起初遇時那個斜帶著面具的貴氣孩童。

    世子單手扶著照壁，一如夜風(fēng)撫動的湘竹。他亂了發(fā)絲，失了神色，瘦削失意的面龐上，空留英氣勃發(fā)的容貌。他望向卜醒，喚道：“醉靈?！?/br>
    卜醒住了腳步。燈籠蕩漾的紅，掩住了劉致的失意。

    “醉靈。我錯了么？”

    卜醒開口，方才想喚世子圖南，卻想起這表字給他帶來的不快。卜醒改稱劉致小字：“長生。你沒錯。長生不會錯?！?/br>
    “醉靈，我是罔顧家國、離經(jīng)叛道之人么？”

    卜醒低笑一聲：“都是為了益州而已。又是離了何處經(jīng)？叛了何方道？”

    他上前，輕輕拍了拍劉致的肩，帶著他離了照壁，向府中走去。

    劉致的四肢在冬日的風(fēng)里凍得很涼，甚至連心口的溫度都不剩。不知他在風(fēng)中站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

    從前的劉致并非如現(xiàn)在這般。卜醒對他最初的印象，是自己亡命途中不慎撞倒的錦衣小公子。

    那時候的劉致和善溫柔，是劉善德和杜四清心中理想的“益州世子”的模樣。卜醒看著他，只覺得過的太累了。每日天不亮便要晨練、溫書，然后由少傅帶著習(xí)課、溫書，動輒還要拉出來同其余幾個太子世子比上一比。

    此前有大魏太子祝政壓著，祝政王天下之后，又是吳國太子華安壓著。個個文韜武略，俱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不說劉致，就連卜醒都要被杜相的羨慕語氣念叨煩了。

    劉致天天被他們念叨著，真的生了幾分張揚爭霸之心后，主公和丞相反而極力打壓起來。漸漸地，世子便不愛往公父處跑了。

    這在卜醒戍守益州北大門、劉致時不時離了朝堂去軍營體驗之后，更明顯了。卜醒世代武將，自幼習(xí)武。劉致同他處著，只覺得比起玩弄權(quán)術(shù)的朝堂，豪氣爽朗的軍營，更讓他舒坦。

    自從離了朝堂去了軍營，卜醒才覺得，劉圖南身上的關(guān)節(jié)筋骨都舒展開了。

    劉致對征戰(zhàn)之事，有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之感。假以時日，謀略上再勝上幾分，必是知兵能文的雄才。

    只可惜，擅自與滇南聯(lián)合吃了小半個荊州北部之后，卜醒也摸不清楚，劉致身上的熱血是真的轉(zhuǎn)了性子，還是韜光養(yǎng)晦、與時舒卷？

    ******

    吳國。

    大將軍車東威一回府，卻見家丁面露難色，想稟報卻又頗為為難的樣子。

    他隨手拉開束帶，卸下大氅，說：“何事如此郁結(jié)？”

    家丁抬眼看了看他家年紀(jì)輕輕又豐神俊朗的將軍，說：“悅賢太子來了，正在后苑?！?/br>
    車東威眉頭一皺：“何不早說。”

    “這……悅賢太子不讓稟報……”

    車東威未同他過多理論，徑直往后苑走去。苑中斑竹婆娑，淺草露重，吳國太子華悅賢正站在院中正中，抬首望月。

    這玄衣華服、舉頭望月的模樣讓他隱約想起了太子已逝的父君。吳景王已逝一年有余，上大將軍郭知北一句“世子仍需歷練”便把持了朝政，百般阻撓太子襲位。

    此等荒唐之事，竟無人能阻了他。吳國，實在缺了個能拿捏他的人。

    華悅賢聽到響動，回首看到了車東威將軍，笑道：“將軍終于回了。讓我好等?！?/br>
    車東威向他輕輕行禮，問：“太子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華悅賢穿叢而過，夜露些微打濕了他的衣襟。臨上曲廊之時，他借了車東威將軍的臂，這才登上木廊。

    他撣了撣衣擺，也甩不落沉重的夜露。他無奈，這才直起身子說：“知北將軍豫州一役，倒是打得尤為艱苦。這讓我日日憂心、夜不能寐啊……”

    郭知北將軍原是想派人暗殺豫州主公池守安，借著平亂為由，自此前收復(fù)的廣陵、徐州等地一舉北上。然而刺殺之人被豫州典將軍一劍斬于殿前，反倒讓豫州主公池守安后悔起同吳國的聯(lián)盟起來。

    知北將軍一時激憤，罔顧深冬不利戰(zhàn)，直接揮師北上，意圖武力統(tǒng)豫。誰知豫州大將軍典子敬勇猛異常，二者陣地犬牙交錯，廝殺得是難分難舍。幾番出兵，幾番膠著。眼下馬上要到年關(guān)，也不見雙方有罷戈的意思。

    車東威寬慰道：“少主莫要掛心。上大將軍威猛，想是還能回來過個新年。”

    華悅賢低落地低了頭：“惟愿如此。否則，我吳國失了知北將軍，真可謂是前路茫?！?/br>
    他抬頭，直盯住車東威的眼睛：“將軍，你說，萬一知北將軍重傷，我吳國可該當(dāng)如何……”

    車東威躬身行禮，回復(fù)道：“少主。吳國羊相勵治，子言大夫沉睿，少主英明神武，吳國將來定處六雄之首?！?/br>
    “可我吳國除了將軍和知北將軍，再無鎮(zhèn)國大將……”華悅賢憂思重重，忽然憶起了什么事情：“此前車因不是跟著益州的建威大將軍，尋拿捏之處么？可有進(jìn)展？”

    車東威思來索去，只覺此事難說出口，壓低了聲音湊近太子，低聲匯了情況。

    華悅賢只驚訝，倒毫無嫌惡之色：“居然有此事？”

    車東威點了點頭：“我已安排啟威嚴(yán)格盯著。若他有投奔荊州之想，必殺之。”

    華悅賢頗為認(rèn)同，但又立即神色愁苦起來：“我吳國納賢之計……遂又?jǐn)R淺……果然如知北將軍所說，我未經(jīng)世故，難領(lǐng)國政，居然連這美人計都想不出?！?/br>
    “太子年少有為，并未毛羽未豐、不經(jīng)世故之人。再說，先王十六歲親政，比太子現(xiàn)下還小上兩歲?！?/br>
    華悅賢搖了搖頭：“我遠(yuǎn)不如父君。他即位之時，一呼百應(yīng)。而我……”

    他看向車東威，雙目中盡是淚水漣漣，卻忍著并未落下：“車將軍在軍中威望甚高，又足智多謀，輔國之才堪比春申君再世[1]。為免禍患、未雨綢繆，倘若知北將軍有些許折損，我想……推舉您，總攬大權(quán)?！?/br>
    太子陡然重托，讓車東威一驚。他急忙后退一步，單膝跪地行禮道：“臣未有他想。車某官拜大將軍，純屬先王疼惜、略有抬愛而已。況且吳國現(xiàn)有心齋丞相輔國，實無需再推舉他人?！?/br>
    見他誠懇推辭，華悅賢憂心神色中閃過一絲滿意。

    他急忙將行著大禮的車東威扶起，推心置腹：“景王故去，早已將吳國托付于你，還望將軍不棄，勿要負(fù)了景王負(fù)圖之托。”

    車東威依舊低著頭：“此乃臣子本分。太子無需憂心?！?/br>
    華悅賢覆上車東威的雙手，笑道：“有此良將，天佑我大吳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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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春申君：戰(zhàn)國名相黃歇。

    **不不不悅賢太子，你勿要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