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異象驟生, 宗祠內風聲大作, 簾幔紗影翻飛卷舞,燭臺被掀翻, 尚未干涸的蠟油從中流出,凝固在地面。虛無鳴響陡然響起, 一聲一聲仿佛直擊聞瑕邇識海深處,震懾著他的心神,一連持續(xù)數息后,方才平歇淡去。 他緩緩睜開眼,從蒲團上站起, 赤符從他袖中飛出貼于門身。下一刻, 宗祠內浮現白影光紋,空靈之響入得他耳中,緊閉的門轟的一聲大開,露出外面的光景。 皚皚雪景不知何時早已化去, 樹枝抽了新條,花打了骨朵。清風從外拂來, 摻著一股花香青草的氣息。 寒冬遠去, 春日已至。 聞瑕邇走出宗祠,天邊耀眼的日光讓他不適的瞇了瞇眼, 正這時,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從院中傳來。 酉書發(fā)髻微亂, 提著劍向宗祠跑來, 見得他已至宗祠門外, 先是一愣,而后快速的跑至他面前,急聲問道:“少君已入無境?” 聞瑕邇道:“方才步入無境?!?/br> 酉書聽罷緊繃的身體總算有一絲松懈,但很快面上又露出防備之色,他拉過聞瑕邇的手臂,“時間緊迫,少君請與我速速離開此地!” 話音方落,前方不遠處的天空上忽然迸發(fā)出一道光影,狂風四起,飛沙走石,地面跟著顫動起來,眼前景象霎時東倒西歪,亂動之大仿佛要將周遭一切掀翻。 “這是發(fā)生何事了?”聞瑕邇穩(wěn)住身形問道。 “走!”酉書未作答,不受天晃地搖的干擾,撰著他一路跑至后門,離開聞家,行入偏僻巷中。 聞瑕邇心中存疑,見酉書帶著他跑的方向是出城的方向,忍不住出聲問道:“酉書先生,為何出城?城中出了何事?” 酉書不回頭,帶著他一路疾奔,“……待到了安全處,酉書再同少君解釋!” 聞瑕邇心中疑惑更甚,跑出巷口,跨入城門口時,他忽然聽見兵器相交的碰撞之聲。 他回過頭看去,身后是一片火光,從街頭燃至巷角,熊熊烈火,正在不斷蔓延,擴散,噴薄著灼熱的火焰。 焚燒這城中的一切。 聞瑕邇心神一怔,腳步驀地停駐。 “聞旸就在前面!”一群修士從火光中跑出,個個手持兵刃,神情不善,“斬草除根!不能放虎歸山!” 酉書一掌擊開城門,“少君快走!” “我為何要走?”聞瑕邇腦中剎那間浮現出無數念頭,“冥丘城里為什么會著火?什么斬草除根,什么放虎歸山?” 追擊他們而來的修士近在咫尺,酉書擲出手中劍,數道劍訣迸發(fā)而出,暫且阻了后方人的追擊。 他帶著聞瑕邇掉頭就往城外跑去,城內忽然射出數道箭矢,酉書回身擋在聞瑕邇身前,以劍擋之,“今日冥丘城內突然闖入數萬仙修!為不打草驚蛇,他們放火屠城,城中老弱婦孺皆未躲過此劫!我奉聞先生之命,護少君出城!” 弦落的破風之聲接連響起,箭雨急急而下,向城外的聞瑕邇和酉書襲來。 聞瑕邇召出凝冰符,他二人身前立時生起一道冰盾,箭矢不斷擊打在冰層之上,厚重的冰盾很快便被擊的瘡痍滿目。 他道:“我要回城中去?!?/br> 酉書回劍,并不戀戰(zhàn),“少君此刻回去便是辜負聞先生一番苦心!” 聞瑕邇心中已有念頭開始叫囂,“我爹在何處?” 大開的城門倏的涌出不計其數的人影,直奔聞瑕邇和酉書的方向,有人高聲道:“聞秋逢已力竭身死!” “除惡務盡,爾等誰再取了聞旸項上人頭,便是頭功一件!” “揚名立萬,便在今時今日!” 酉書緊握手中長劍,神情變了又變,最終一咬牙,撰住聞瑕邇肩頭,轉頭跑入城外林中。 他二人不斷朝林中深處跑,聞瑕邇待要掉頭往回,酉書卻死死的撰著他,讓他除了往前跑之外再做不出其他舉動。 “我要回冥丘城中去!”聞瑕邇用力掙脫酉書, 酉書見他要走,劍橫隔在自己肩頭,“少君若要回去,便踏著酉書的尸首回吧!” 劍身鋒利,酉書脖頸處已顯出血痕。 聞瑕邇指尖曲起,“酉書先生,為何逼我?” “聞先生惟一交待給酉書的囑托,便是護送少君出城!”酉書面露苦色,“除非我死,必不讓少君回到城中!” 他說到此處,身形突然一晃往前倒了下來,聞瑕邇立刻伸出手將人接住,入手一片濕潤。 酉書背部不知何時已被染得鮮血淋漓,聞瑕邇愣住,“酉書先生……” 酉書雙眼緊閉,從牙縫中吐出聲來:“酉書在見少君之前,已負傷……少君切莫,切莫自責?!?/br> “酉書先生你撐住。”聞瑕邇掌間靈力待覆酉書胸膛,酉書卻握住他的手,打斷他。 “少君剛入無境,境界不穩(wěn)。切不可,切不可肆用靈力,否則……易生心魔,被自身反噬?!庇蠒靥牌鸱?,“聞先生堅信少君遲早能勘破大道,入得無境。這些,這些都是聞先生讓我轉述給少君的。” “不必酉書先生轉述?!甭勮兠阕枣?zhèn)定,“我要我爹親口告訴我?!?/br> “聞先生,自除盡天機門殘黨為雙親報仇之后便已,便已業(yè)障纏身,修為大跌?!庇蠒犻_眼,視線卻已失了焦,“聞先生早已料到自己終會有這一日。他從不讓少君參與籌謀,不讓少君知曉我們所做的事……不過是為了讓少君置身事外,不牽涉到這些恩怨中來。但聞先生還是料錯了?!?/br> “稚子無辜,懷璧其罪……” “聞先生從始至終只想護下少君?!庇蠒鴼馊粲谓z,“少君不要再怨聞先生,一定要活下去......” 話音一畢,酉書握著聞瑕邇手的力道忽的一松。他偏過頭,胸膛再無起伏。 聞瑕邇怔坐在原地,身形如僵石,毫無動靜。 “將聞旸找出來!” “切不可放跑他!” 林間不斷有腳步聲來回走動,急切嘈雜,如魔音貫耳,亂人心神。 聞瑕邇喉結輕滑,身形搖晃的從地上站起,“爹。” 一支箭矢從他臉頰飛過,“找到聞旸了!” 聞瑕邇回身,面前站滿了手持兵刃的仙修,數以百計的箭矢迎面射向他,鎏火自他發(fā)髻飛出,金芒大盛,箭雨隱沒其中,站在他身前修士具被震開數丈,兵刃脫手,倒地四散。他踏風離去,直往冥丘城中。 “……聞旸已入無境!”仙修口吐鮮血,從地上支起身,“不可再留!不可再留!” 冥丘城中,街道橋邊,檐下石階,所見之地,皆是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聞瑕邇立于火光之中,不住的回首打量四下之景。 良久,他停下,望著眼前的一切輕聲問:“這是哪兒啊?!?/br> 過往熟悉的人和景,皆變作他不認識的模樣。 他只看得見血海尸山,被燎原烈火印的發(fā)紅發(fā)燙,灼燒著他的視野,啃噬著他的心口。 “爹?!彼麧暫?,“爹……” 他深入城中,不斷嘶喊。 他想說他錯了,他錯的離譜,他不該口不擇言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來,他才是最自私的那個人,他才是那個不配做他父親兒子的人。 “爹!”他渾渾噩噩的在城中走著,好似迷了路的孩童,全身心的尋找著他惟一的倚靠,“爹,爹!” “我知錯,我聽話?!彼麊÷?,“你不要旸兒了嗎,你不要旸兒了嗎……” 他重復著這些話許久,卻未曾聽見半句回音。 他跪倒在地上,眼中一片模糊。 城中尸骨堆砌如山,他辯不得,他已……辯不得。 他雙手掐著咽喉,張嘴還欲繼續(xù)嘶喊,可喉間已是干澀嘶啞,口中只發(fā)的出幾個哽咽的氣音。他垂下手臂,脖子多出一道掐出的紅痕,他似毫無知覺般,指掐掌中,血珠順著他曲起的指節(jié)落到焦黑的地面,消失不見。 城門大開,街道兩頭倏的涌進無數修士,他們踏著城內尸身趕來,將城中寸地占盡,一前一后,密不透風的夾擊著街道正中的聞瑕邇。 “你聞氏父子濫殺無辜,惡貫滿盈!天理昭昭,今日我仙道眾人除盡冥丘城中魔修,匡扶大道!聞旸,你還不束手就擒!” 兵刃出鞘之聲驟然響起,數不盡的刀槍劍戟齊齊指向被包圍在人群中,身著素縞喪衣的少年。 聞瑕邇指尖攤開,從地上站起。 他往前一步,持著兵刃的修士便后退一步,“……你入無境又如何,我們十萬余人難不成還怕你一個!” 何謂無境,放眼如今整個修仙界入得無境之人,不過三人。 禹澤山的若瑾君常遠道和緲音清君君靈沉為其中之二,冥丘魔主聞秋逢為其中之一。 還有一個,便是此刻站在他們眼前之人,冥丘少君,聞瑕邇。 聞瑕邇眼神一一掃過這些修士,道:“我爹在哪兒?” 無人敢出聲應答。 聞瑕邇抬手,隔空從人群中拽過一人,提到半空,重復一遍,“我爹在哪兒?” 那修士愕然被抓住驚恐不已,手中兵刃滑落,腿腳在空中亂蹬一氣。聞言面露驚恐的道:“聞秋逢……聞秋逢一個時辰前便已力竭而亡!神魂寂滅!” 周遭一片死寂。 直至聞瑕邇松手,修士轟的掉在地上。 他面色平靜,衣袂無風卻動。半晌道:“那你們便,為我父陪葬?!?/br> 冥丘城上空霎時烏云密布,城內天昏地暗,風聲凌冽。 修士們已察覺到不對,欺身而上,刀光劍影,箭矢符陣從四面八方,通通放出,待要逼近聞瑕邇跟前之時,卻見聞瑕邇腳下驀地生出妖冶紅光,光影如魅,氣息森然,將他們的攻擊盡數擋了回去! 聞瑕邇簪割掌心,舊傷未愈,又添新痕。 他微垂著手腕,任由那鮮紅的血珠從他手背滑落,滴入腳下陣中,眼也未眨。 陣吸靈血,紅光驟然更盛,萬千魑魅之影從陣中不斷生出,卷著仙修身形,將他們不斷拉扯進滅靈陣中,啃噬殆盡。 “瘋魔了,瘋魔了……” “逃啊快從城里逃出去!” 魑魅之影啃噬仙修時撕咬出的血四濺飛散,街道上覆滿著血。 聞瑕邇一身素縞皆染血紅,不見絲毫素白。 他沿著血海往大開的城門方向緩步行去,每行一步,滅靈陣便在他腳下更盛幾分。他拂袖,城門轟的一聲合上,魑魅之影擒住欲從城門逃出的修士,又將其拉回陣中。 “我已無處可逃。”聞瑕邇望著眼前血影斑駁之景,“你們還欲逃去何處?!?/br> 廝殺、啃噬,血與火光交織,慘叫驟生,尸橫遍地。不多時,城內已成血海汪洋。 君靈沉,成恕心和常遠道三人率著禹澤山弟子行至冥丘城外,眾人見天空烏云密布,紅光明滅,心中便已警鈴大作。 城門緊閉,君靈沉召劍便要劈開城門,常遠道出聲制止,“靈沉莫要心急!且看……” 他話未說完,城門便砰一聲紛飛四散,君靈沉的身形已消失在他們視野之中。 聞瑕邇掌間之血已干涸,魑魅之影回到滅靈陣中。一具尸首從屋檐下滑落,咕的一聲墜入血海之中,幾滴血珠迸濺到他的臉頰上。 胸口處忽然生出的疼痛,拉回了他些許思緒。聞瑕邇步入血海,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前走。正這時,他耳畔間突然響起步伐聲,他略抬首,步伐聲卻戛然而止。 一道白衣身影,正立于他不遠處。 “聞……”來人似喉間極難出聲一般,緩了許久,“聞旸?!?/br> 聞瑕邇定定的望著這道身影,少頃,一語未發(fā)的抬步繼續(xù)往前行徑。 待與對方擦肩而過之時,君靈沉驀地一把拽住他手腕,嗓音低啞,“你入魔了?!?/br> 常遠道和成恕心率著弟子們晚一步進入冥丘城中,見得城內光景后,具是怵目驚心。 “那是……那是聞公子?” 眾人順著這弟子的話音看去,只見君靈沉肩側站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雙瞳血紅,周身皆是肅殺之氣。 聞瑕邇見得禹澤山弟子手持著蘭息劍齊向他跑來,面上竟覆笑意。 “我本就是魔。”他聲音極啞,“仙君是來除魔衛(wèi)道的。” 君靈沉唇色蒼白,啟唇良久亦未能吐出半個字音。 聞瑕邇腦中卻在此刻驀地閃現出一句話來。 禍世之人,絕不姑息。 聞瑕邇身形晃動一瞬,旋即卻是低低笑了起來。他猛地反手抓住君靈沉的手,道:“緲音清君渡不了我?!?/br> 他眸覆血霧,望向君靈沉,“不如便同我這只魔,一起入魔罷?!?/br> 同我一起墮入這血海無間。 我的心愛。 ※※※※※※※※※※※※※※※※※※※※ 前世篇倒計時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