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這么翻來覆去的嚷嚷了好幾回,回應(yīng)他的還是此以為常的沉默。 用手撓了撓下巴,柳千易有些納悶。 自打他被關(guān)進(jìn)了這間牢房,這招用來調(diào)戲那群看守弟子真是屢試不爽,哪怕明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進(jìn)食,那群家伙也會氣呼呼的沖進(jìn)來,然后滿足他一兩個無傷大雅的要求。 作為一名階下囚,這是他僅存的樂趣之一。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別說氣哼哼的五龍山弟子了,就連一點額外的聲響都沒有。 想到這里,他干脆一扔筷子,手腳麻利的爬了起來。 他的修為早在投降時就被人為封住了,現(xiàn)在不過是一名身體強健到不像話的凡人,用筷子畫個陣圖都激不活,更別說空手逃出這間特制的牢籠了。 “喂!有人嗎!” 柳千易開始拍打墻壁和欄桿,還試圖把腦袋從夾縫里塞出去。 “來個人??!你們是都死光了嗎!” 然而喊了好久也沒見回音,口干舌燥之下,青年又盤腿坐回了原位,盤算起了越獄大計。 直到他聽見一段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響了起來。 來人走的不快,就連鞋底與地面的摩擦聲都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吞。 “怎么現(xiàn)在才來???”柳千易單手托腮,故意拖著長腔,“我還以為你們故意扔下我跑了……” 在看清來人的那一刻,他把尚沒說出的冷嘲熱諷統(tǒng)統(tǒng)咽回了肚子里。 一個提著食盒男人出現(xiàn)在了牢房前。 他穿著五龍山常見的暗紅色單衣,還在外面配了一件褐色的外袍,長相稱得上端正,眉宇間卻透著揮之不去的郁色。 男人的嘴角習(xí)慣性的抿緊。任誰見了他,都能察覺到那一股郁郁寡歡。 柳千易當(dāng)然知道他是誰。 師千凡,五龍山本代第一陣法大師,也是他曾經(jīng)的……授業(yè)恩師。 “他們都在忙別的,”師千凡輕聲說道,“我聽到了你的喊聲,就提了點吃食過來?!?/br> 柳千易感到了后悔。 他喊餓只不過是為了逗弄那些年輕弟子,從沒想過會驚動到師千凡。 若說整個修真界,能讓他自感無顏再見,那必然不是便宜徒弟李晏,而是眼前這個男人。 要是可以的話,柳千易甚至都想替他許愿,就許這一生都不會碰到自己這只白眼狼。 師千凡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千回百轉(zhuǎn),而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盤腿坐下,打開食盒,拿出盛著米飯的木碗,用筷子撥出了小半菜蓋上去,然后透過柵欄的縫隙遞給了青年。 柳千易雙手接過飯碗,起筷往嘴里送,卻食不知味。 他現(xiàn)在只求趕緊吃完,以擺脫眼前尷尬的處境。 “你被關(guān)在此處,可能不知道,”然而,師千凡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的吃,“老君顯圣了?!?/br> 此言一出,柳千易狼吞虎咽的動作一頓,緊接著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實在是嗆的太狠了,青年咳的涕泗橫流,不少未嚼爛的菜都噴了出來,然而師千凡也不覺得惡心,伸手穿過欄桿,在他的背上恰到好處的拍了幾下。 “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能這么不小心?” 咳嗽過了很久才平息了下來,柳千易用衣袖抹了一把臉,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了男人的眼睛,“……請師父教我。” “你走以后,我想了很久,”師千凡溫聲道,“深覺自己在為人師表上,有諸多錯處?!?/br> “我癡迷于術(shù)法一道,為求博采眾家之長,無論玉清、太清,乃至上清的法術(shù)與陣道,都來者不拒?!?/br> “如今想來,我根基已定,自然無需擔(dān)心其他,卻是把你帶入了歧途?!?/br> “……這都是我貪心不足,”柳千易垂下了眼,“和師父你沒有關(guān)系?!?/br> “怎么會沒關(guān)系?”師千凡嘆了口氣,“陣法一道,萬變不離其宗,八卦出自四象,四象起于兩儀,而兩儀源自太極。” “自你為陣道廢寢忘食之時,我便應(yīng)該料到會有今日?!?/br> 于太極之道,無人能出老君之右,柳千易對太易之學(xué)越陷越深,改換門庭并非沒有先兆。 “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你是如何下定決心的?” 三清之中,太清太上老君創(chuàng)人教,玉清元始天尊創(chuàng)闡教,上清通天教主創(chuàng)截教,三者道不相同,門下弟子也涇渭分明,想要改換門楣,并非換件衣裳那么簡單,稍有不慎,便是前功盡棄。 這個道理,柳千易不可能會不懂。 然而,哪怕明知會走火入魔,他也這么干了。 柳千易陷入了沉默。 “你是我一手養(yǎng)大,我自認(rèn)對你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師千凡繼續(xù)道,“在聚英會前,你明明還心有疑慮,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思來想去,唯一的變數(shù)就在去聚英會的途中了。” “云臻他告訴我,你在中途離開,去了當(dāng)時甚囂塵上的太清墓。” 太清墓,并不是指太上老君的墓,而是某座突然現(xiàn)身的古墓,因外部陣法極具太易氣息,才被流仙盟推測為屬于一位人教門生。 流仙盟都是玉清弟子,太清墓對他們來說除了到此一游之外,沒有太大意義,根本生不起進(jìn)去逛逛的心思,就算有的想進(jìn),也往往破不開封門陣法。 然而,唯一的例外就坐在師千凡的眼前。 “我不知道你為何堅定的認(rèn)為人教當(dāng)興?!?/br> “或許是因為……你在太清墓里,”男人壓低了聲音,“找到了老君臨凡的證據(jù)?” 柳千易依舊低著頭,像是一截栩栩如生的根雕。 過了良久,這截“根雕”才活了過來。 “我只是個為了突破而發(fā)瘋的傻瓜而已。”柳千易自嘲,“我確實進(jìn)了那墓不錯,還得到了一頁墓主的手稿,除了些術(shù)法心得,就只有一句話?!?/br> “老君在注視爾等?!彼蛔忠活D的將之復(fù)述出來,“如今想來,那更像是一句恫嚇,可我那時心魔正盛,頓時就陷入了魔障?!?/br> 等到聚英會結(jié)束,他已心魔纏身到了救無可救的地步。 師千凡深深的看了曾經(jīng)的愛徒一眼,“是因為昆侖幻境那事?” “師父你果然也聽說了。”柳千易苦笑,“這也是我越陷越深的原因?!?/br> “段情叩拜了三清祭壇,拿供桌上的燭火點燃了幻境畫布,破了我設(shè)下的困局?!?/br> 他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燭臺的形狀,“可是,普普通通的燈燭,怎么能點燃昆侖幻境?” “就算……就算它是紫微宮桌案上的,那也只是燈燭而已?。 ?/br> 所以說,破局關(guān)鍵并不在以燈燭燒畫這行為本身,而是燈燭在段情叩拜三清后,被賦予了足以點燃昆侖幻境的力量。 “老君還在人間,”柳千易扭頭看向師千凡,眼眶微微發(fā)紅,“這就是我的救命稻草?!?/br> “師父,我輩修士,前方無路啊!” 無法超脫,無法升仙,修士修到了盡頭,還能往哪里走? 到了最后,他們只是一群自命不凡的凡人而已。 這也是他冒著天下之大不韙,盡心盡力協(xié)助楚允的原因之一。 說白了,不管行事手段如何,二人的出發(fā)點,都是自救罷了。 “我以為投入人教是唯一的路,”他閉了閉眼,“不過這個想法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 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三清,簡直是愚不可及。 在木已成舟的如今,青年再回頭去看過往,便能瞧出諸多滑稽之處,然而那時深陷局中,怎樣都無法清醒。 一口氣說了如此之多的話,柳千易破天荒的感到了一陣神清氣爽。 自入魔以來,他已很少有如此清醒的時刻了。 然后,一直寬厚還帶著薄繭的手就按上了他的頭頂,柳千易茫然的看向授業(yè)恩師,為著突然而至的親密不知所措。 與熱情洋溢的師姐師妹不同,師千凡向來是內(nèi)斂又憂郁的,就連帶徒弟,也是一個沒什么氣勢的師父,也正因如此,師徒二人才能在分道揚鑣之后,如此心平氣和的談話。 “千易,昆侖天梯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師千凡說道,“吾輩的前路,已經(jīng)通了?!?/br> 柳千易猛地抬頭。 師千凡態(tài)度平靜,“你不是很好奇他們都去哪兒了嗎?” “一日之前,清源妙道真君打開了通往昆侖的路,整個修真界傾巢而出,攻入了被封閉的天庭,清除了盤踞其中的天魔?!?/br> “我先前不是說老君顯圣了嗎?玉泉山的凌玥在天庭見到了老君?!彼粗降苷痼@的臉,眼神柔和了下來,“你做錯了很多事,但在這一點上,確實沒有出錯。” “你只是拐上了岔道而已。” 啊。 柳千易張開嘴,卻一個音都沒有發(fā)出。 他抬起手,捂住了臉,顫抖良久,最終發(fā)出了一聲哽咽。 見他如此,師千凡收拾起地上的碗筷,提著食盒,輕手輕腳的走出了監(jiān)牢,而在屋外,陸菡萏正在等他。 “跟你徒弟說完了?”女子語氣涼涼。 “唉,那小子怎么就鉆死胡同里了呢?”見到她,師千凡立馬就夸下了肩膀,變得愁眉苦臉起來。 “我早就叫你看著他點,你就是聽不進(jìn)去?!标戄蛰汤湫σ宦?,“現(xiàn)在哭喪著臉又有什么用?” “別訓(xùn)我啦,師妹?!睅熐Х厕抢济拔铱赡芫褪遣贿m合當(dāng)師父吧?!?/br> 見他這副低沉的模樣,陸菡萏柳眉一豎,剛想再訓(xùn),就聽師千凡道:“還好咱們還有師妹你,也算是光耀門楣啦?!?/br> 然而,聽了他這句話,陸菡萏臉上并沒有絲毫喜色,反而面露悵然。 “只是因緣際會罷了,”她淡淡道,“你可曾聽清源妙道真君正經(jīng)的喊過玉柄師兄為師父?我們師徒只有這一年的緣分,如今曲盡了,也該散了。” 縱然李溪客并非忘恩負(fù)義之輩,但她陸菡萏也做不出厚著臉皮假稱人家授業(yè)恩師的事來。 給三壇海會大神當(dāng)師父? 就算是五龍山創(chuàng)派祖師都沒有這個資格。 “沒事,”自知失言,師千凡趕緊安慰她,“咱們還有云臻不是嗎?我就不信,掌教師姐加上咱倆,還教不好那小子了!” “……這倒也是?!标戄蛰搪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可是咱們五龍山的獨苗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