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君自從被湯藥化了內(nèi)功之后，幡然醒悟，此后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與放浪形骸，潛心修煉，不再一味捧著劍穗和香料，醉倒在溫柔鄉(xiāng)里。畢竟見不到初九，何曾有溫柔鄉(xiāng)給他醉。

    原本他便天賦異稟，不在修煉上留心，比試時(shí)都能與映雪殺個(gè)平手。如此專心致志下來，修為更是一日千里。

    看到自己胸中的內(nèi)丹日益飽蓄靈力，長君便暗悔自己從前辜負(fù)光陰。合該如眼下一般，一日都不辜負(fù)。

    此后，獅族三五日一回的世家兒女的酒宴，長君便推脫著，輕易不肯出席，多是躲在南帷殿中練劍或修煉。不過常日不去，賀君蔻香典君他們還是肯下給他請?zhí)瑸榱吮娙祟伱嫔虾每?，長君還會偶然去喝一杯。

    “族兄，今日怎么還練劍呢？”蔻香一壁說著，一壁與賀君、典君從殿外邁進(jìn)來。

    典君笑了笑：“今兒是你的生辰，忘了？”

    清脆一聲，長君將斬霜?jiǎng)κ栈貏η?，隨手遞給曲觴。他眉間仍凝著愁緒與陰鷙，吩咐小廝道：“上茶。還有族妹的茯苓糕?！?/br>
    賀君笑著推了推蔻香，嘆道：“可當(dāng)真是判若兩人了，怎么生辰這一日，還是練劍，不與我等坐下來喝一杯了？”

    蔻香在長君這兒，向來是無拘無束的，她尋了長君對面的軟靠寬椅坐下，隨手拿著桌上擺的千眼菩提把玩兒：“***怎么說的？族兄，你脫胎換骨了！”

    因心中煩郁愧疚，長君并不似往常般與他們調(diào)笑，只能作出一副隨和的模樣，親手將茯苓糕推給蔻香，竹尖茶推給典君和賀君。

    賀君忙道：“不敢，你坐著便是?！?/br>
    蔻香思忖片刻，道：“初九的事兒，你預(yù)備……”

    一聽到初九的名字，長君便心中更為不虞。往日這南帷殿中，初九與他鴛鴦被里影成雙，此番二人相隔頗遠(yuǎn)，且心性疏離，當(dāng)真不知如何才能補(bǔ)回來。

    長君望著那秋香色鮫金翡翠劍穗，驀然想起，這是往日初九贈的那一穗。

    典君低聲道：“吃你的茯苓糕！提這個(gè)做什么？”

    “無妨?！遍L君將那劍穗收到錦盒里，連看都不忍心看了，“待我取得回陽丹，將龍族少主送回來，想來彼時(shí)初九便能隨我回來了。”

    蔻香寬慰道：“畢竟嫂嫂都與你結(jié)契了，便也是你的人了。哎……只是這回陽丹，飄飄渺渺的一樁事，是真是假，誰也不知。若要真將回陽丹求來，恐怕是難上加難?！?/br>
    長君堅(jiān)定道：“難上加難，也難不住你族兄我?！?/br>
    他轉(zhuǎn)念又想起，那幾個(gè)陵海的小廝偷偷回稟，初九在傷神之余，猶日日辛苦，替龍王處理政務(wù)，批閱文書，事事做得有條不紊。

    如此一想，不免有些歉疚。因坤澤之身，他是有些看不起初九的。如今看來，初九看似溫柔隨和，心中實(shí)則是有計(jì)較的。

    長君心道，眼下若要初九回心轉(zhuǎn)意，自己先得取出這回陽丹。

    典君和蔻香佐酒閑話時(shí)，長君陪在一側(cè)，雖說他滿面溫柔，心中卻一寸一寸地布局。

    三日后，長君帶著七八個(gè)蛇族小廝，赴琯山求見蛇王。

    又是夏荷垂露的時(shí)節(jié)，長君腰佩斬霜?jiǎng)?，肩上卻不曾墜著華美的劍穗，顯得整個(gè)人雍容利落不少。琯山幽僻靜美，因虺蛇適涼，遂選了此處開山立族。

    琯山上多的是曲曲折折的回廊，五步一亭，十步一閣，屏開錦繡，檐綴珠玉。蛇族侍女們的纖腰皆頗為裊娜，還綴上各色綢錦，倒是人比花嬌。

    長君提早一日，令曲觴向蛇族遞了拜帖。蛇王手下，心中籌謀，暗自道長君此來多半是為了初九，且他素與溯皎不睦，為免二人所談，多有齟齬，便尋了個(gè)借口，不在正殿見他，反而是選了琯山僻靜的后苑。

    長君令小廝與“證據(jù)”守在亭中，自己四處走了幾步，那些侍女見他容色俊美，劍眉星目，言語又不敢，只得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盼著他多在此留一晌，便多看他一晌。

    蓮塘中開滿水紅色的淡雅芙蕖，長君留神望了一眼，心中驀然想到，若是以這種芙蕖釀酒，那釀出來的酒，興許亦是水紅一碗，勻了朱砂在里頭似的。

    他有多久不曾釀酒了？

    哪怕是從典獄中出來，時(shí)辰也不敢再撂在玩樂上，日日練劍修心，不曾荒廢須臾。

    “少主?！鄙咄鮼淼牡故羌皶r(shí)，不早不遲，恰恰落在旬約的時(shí)辰上。他身后跟著一排小廝，捧爐香的捧爐香，執(zhí)華蓋的執(zhí)華蓋。興許是主上提前有令的緣故，蛇王一邁入亭中，那些小廝便悉數(shù)退下大半。留下來的，都是蛇王的親厚心腹。

    長君依著禮數(shù)放下斬霜?jiǎng)?，躬身行禮道：“晚輩見過主上，請主上安?！?/br>
    蛇王一壁說著何須客氣，一壁令小廝捧茶奉酒，以禮相待。同時(shí)還分出神來看長君帶來的那些人，暗自思忖他究竟要做什么。

    長君亦思量著，若是擱在往常，他還是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此番定要脅迫蛇王交出溯皎來，如何能做到以禮相待。

    他終究是逐漸知曉，莫說是自己，便是父王和龍王那些族王，都不可事事隨心所欲。

    蛇王的頸子上長著細(xì)細(xì)碎碎的尖菱鱗，他原形本是一只墨皮斑蛇。只是面容格外敦厚溫?cái)?，且川渟岳峙，不怒自威，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者。

    “琯山乃是破落的小門戶，”蛇王笑道，“不比你們獅族，樣樣兒都是好東西。此處茶酒粗陋，請少主寬恕一二?！?/br>
    長君寒暄道：“主上何出此言，晚輩知曉主上日理萬機(jī)，事務(wù)紛繁，斗膽求見，已是有失禮儀?！?/br>
    蛇族的小廝擺上桌案幾碟茶點(diǎn)，又為鏤空金爐鼎中添了幾勺香。

    “今日來，不知少主所為何事？”

    長君的眸光掠過那幾個(gè)跪在身側(cè)的“證據(jù)”，目光再收回來時(shí)，玄紅的眼眸越發(fā)銳厲幾分。他輕輕吐出三個(gè)字：“回陽丹?！?/br>
    回陽丹？

    這獅族少主討要的，竟是蛇族的秘寶。蛇王不便直言，卻在心中叱一句豎子狂妄。

    長君卻是有備而來，侃侃而談：“晚輩素聞蛇族少主，前些日子與內(nèi)子之族姐走得甚近，也不知其中有何因果，內(nèi)子族姐向來平和，突然便要將內(nèi)子贈給蛇族少主?！?/br>
    蛇王面上仍是云淡風(fēng)起，舉盞飲茶。

    其中一個(gè)“證據(jù)”開了口，低聲道：“奴才……這……”到底是對著蛇王，他還未開口，已嚇得癱軟如泥。

    曲觴低聲道：“說?！?/br>
    那“證據(jù)”只得道：“這……奴才在少主那兒當(dāng)差，替少主送文書……少主乃是以回陽丹，三番五次誘龍族的少主……將那坤澤贈給他?！?/br>
    曲觴冷聲道：“三番五次？是幾回??？”

    “證據(jù)”道：“七回……奴才送了七回信件。”

    原本蛇王便知曉，長君劍殺映雪，不為旁的，為的是他內(nèi)帷那個(gè)勾人心魄的坤澤。蛇王也知道，溯皎對那坤澤也是虎視眈眈。卻不承想，溯皎卻有這份兒籌劃，將一切都網(wǎng)入己局。

    “他竟對旁人的妻室有覬覦之心，”蛇王慍怒道，“今兒本王便替天地倫常教訓(xùn)他?！?/br>
    長君又側(cè)目過去，隨后那些蛇族小廝的供言此起彼伏，供出來的，分明是溯皎在百獸族散布謠言，道是當(dāng)今龍王敘善，暗害自己兄長之事。

    其實(shí)這一樁，并非謠言，而是實(shí)情。只是，倘若被龍王知曉，蛇族該如何自處？

    幾百年來，龍王與蛇王私交甚好，二族互通有無，在百獸族皆過得高枕無憂。

    蛇王聽到小廝們的供詞，心中登時(shí)煩亂起來，他本以為長君是個(gè)被寵壞的紈绔子弟，卻不曾想他倒一線穿珠，將這些知曉秘事的蛇族小廝握在手里。

    那小廝們也是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幾欲魂飛魄散。無論今日結(jié)果如何，留在長君手中，還是落到蛇王手中，結(jié)果都不會善終。

    長君笑道：“晚輩知道，主上與龍王陛下道義深厚，只是少主忒不知深淺……”

    蛇王暗暗思忖，哪怕長君拿到這些證據(jù)，作為交換，也決不能將回陽丹給他。畢竟回陽丹世間唯有如此一顆，被先祖奪回，供奉在問幡塔中，乃是稀世之寶。

    他握緊紫銅朱雀酒卮的手逐漸舒展開來。

    蛇王道：“少主將這幾個(gè)小廝送來琯山，本王感激。只是少主莫忘了，自己還是負(fù)罪之身，倘若百獸族有個(gè)風(fēng)云變幻，少主可要繼續(xù)往典獄中關(guān)著了?！?/br>
    其實(shí)，在典獄中的那些日子，長君初回憶起，自然是痛苦?？墒窃偌?xì)細(xì)品味，倒昧出了自己的脫胎換骨。

    長君將酒卮中瓊漿一飲而盡，無謂道：“也好！在典獄中，自有清靜！”

    “你要拿這些來換回陽丹？”蛇王凝了深厚劍氣在指尖，暗自調(diào)息內(nèi)力，欲趁其不備，出手將這些知曉蛇族詭事的小廝們了結(jié)。

    他此番如此回護(hù)溯皎，卻也不是為了父子情誼。只唯恐此時(shí)被百獸族知曉，自己如龍王般身敗名裂。且此時(shí)蛇族如日中天，怎能有差錯(cuò)。

    長君頷首道：“無論王上答不答應(yīng)，這回陽丹，都必落入晚輩手中?！?/br>
    蛇王冷聲道：“少主莫忘，回陽丹是蛇族至寶！”

    哪怕長君此時(shí)知曉了天高地厚，也仍舊留著幾分狂妄。

    散傳秘聞、挑唆映雪、覬覦初九……樣樣皆驚世駭俗。

    二人幾番折沖樽俎，蛇王終究是妥協(xié)了，令心腹往問幡塔，為長君請出回陽丹。

    長君亦作出妥協(xié)，答應(yīng)蛇王，這些知曉秘聞的小廝們?nèi)拷慌c蛇王，至于南帷殿那些知曉秘聞的，此遭尚未帶出來，也即刻交與蛇王。且他立下字據(jù)，用不將此事與他人提及。

    蛇王拂袖而去。須臾后，心腹捧著一方暗青伏羲紋的寶匣，送到長君面前。

    長君暗道，這些日子的心血，將回陽丹謀劃到手，也不虧。

    啟開寶匣，是一顆泛著烏金光芒的寶珠，橫躺其中。

    長君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與初九之間，終是有救了?；仃柕た梢跃然钏淖褰恪?/br>
    “收好了，帶回去?！遍L君低聲吩咐鋒刃。

    鋒刃取出萬寶囊，施了術(shù)法，將那寶匣藏入其中。

    隨后，長君馬不停蹄趕到陵海，一個(gè)時(shí)辰也不肯耽擱。他先是求見龍王，道是自己取到了回陽丹，可以動手救活他的女兒。

    龍王思忖片刻，一改往日態(tài)度，竟令小廝放長君入內(nèi)。

    長君徑自往披香殿走去，只欲尋到初九，道一句我可將你族姐重新送回來，你我重新來過。

    初九正坐在桌案前觀書，穿一襲素緞云紋長衣，懷中抱著碧璽，金燦燦一團(tuán)兒。

    未回在一次端茶，見長君入得披香殿，輕聲提醒初九：“公子……”

    披香殿中其他小廝，此時(shí)也犯了難，不知如何是好。倘若是貴客，須得奉茶引座。而此時(shí)，也不知長君是不是披香殿的貴客。

    初九正想道一句，你如何來了，卻聽得長君朗聲道：“初九！我取到回陽丹了！我能救你族姐！”

    聞言，初九心中驚駭，他這是何意？又思忖著，他說能夠救活自己的族姐，心下泛起一陣難抑的歡喜。

    他順手將熟睡的碧璽放到桌案上，碧璽驀然離開溫暖的懷抱，恍惚是醒了，發(fā)出低低的叫聲，睜開渾圓的小眼睛，恰是與長君相似的玄紅色。

    長君看到碧璽的眼眸，心中一陣難抑的激動。

    初九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道：“你說救我族姐……這是何意？”

    長君的目光落在初九那里須臾，又看向碧璽，如此反復(fù)。仿佛是許久之后，他才意識到初九問了什么：“是！我取到了回陽丹！可使魂魄重返……”

    碧璽被初九喂的豐腴了些，皮毛也金燦燦的，它爪子往前探了探，又退回去了。仿佛是不敢跳下來。

    長君聲音都顫抖著：“那是……碧璽？”

    初九頷首。

    長君令鋒刃取出萬寶囊，將從蛇族討要的回陽丹遞與初九：“這便是回陽丹！你看！”

    初九驀然想起，曾經(jīng)在龜族學(xué)堂中，與族姐閑談時(shí)說到的回陽丹。

    更等不及的，乃是龍王。長君將回陽丹遞與龍王，龍王著人，放入安意殿中盛放映雪龍骨的棺槨里。雖說回陽丹乃是百獸族傳得神乎其神的奇物，卻也要等些時(shí)日，魂飛魄散之人緩緩生出骨rou，方可起死回生。

    初九守在映雪的棺槨前，心中滿是激動，唯恐回陽丹不是真的。

    長君趁敘善去海昇宮處理宗務(wù)時(shí)，也顧不得身側(cè)滿是守墓的龍族小廝，竟從身后抱住初九：“別等了，一時(shí)半刻，你的族姐還回不來?！?/br>
    初九緊咬著自己的唇，唯恐一開口，便會哽咽起來。

    長君貪戀地感受著初九身上的氣息，心下動容。初九的氣息，卻是有種暖暖的香澤味道。長君聞著聞著，想要咬他的后頸，卻是忍住了，只恐怕初九推開他。

    “過些日子，你族姐便回來了。只要過些日子?！?/br>
    初九望著那棺槨中的龍骨，正被回陽丹的魄澤吸引，原本散落，此時(shí)正緩緩凝成一起。長君說的不錯(cuò)，那果真是回陽丹，是他的族姐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回來。

    長君低聲道：“跟我回家罷？”

    初九一言不發(fā)。

    長君又道：“你、我，還有碧璽。我知道，碧璽是你給我生的小獅子。”

    映雪原本晦暗的龍骨上結(jié)出瀲滟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