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
“爭兒……” 岑雪枝感覺自己宛如漂浮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又聽見了外祖母連珠呼喚他的聲音,一如從前的溫柔。 “我……死了嗎?”他半睜著眼,看見一片蔚藍波光,問,“我錯了嗎?” “你沒有錯?!边B珠說。 “可是我出手了?!?/br> 岑雪枝左右環(huán)顧,尋找著她的身影:“我救了百年前的人,我可能會死,我可能改動了歷史,我……我會失去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嗎?” 他的淚水融入了海水中。 “你沒有錯,爭兒,”連珠的背影在他眼前浮現(xiàn),說道,“還記得我曾教過你的嗎?” “知其不可而不為,賢人也……”岑雪枝哽咽道。 “為什么明知會死,還要去送死?”連珠問。 “因為我……”岑雪枝再聽見外祖母的聲音,終于忍不住痛哭起來,“嗚……我不想他們死?!?/br> 理由就是這么簡單。 他們錯了嗎? 以他人私事做談資,到處散播、口出惡言,是他們錯了,這不假。 可是他們罪不致死。 岑雪枝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殺。 “知其不可而為之,圣人也?!边B珠的背影點頭稱贊道,“所以不管你有沒有出手,我都不會怪你。不要傷心了,傻孩子,留在你記憶里的我,才是最重要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br> 如醍醐灌頂,岑雪枝猛然清醒,再眨眼時,眼前的波光消失了,只剩下眼角的淚痕。 夢醒了。 岑雪枝氣喘吁吁地坐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一層薄被,躺在一張大羅漢床上。 床外側(cè)放下了深藍色紗帳,遮住窗外正盛的陽光,床內(nèi)光線曖昧,身旁躺著一個人。 是衛(wèi)箴。 岑雪枝先是被嚇到了,趕緊伸手去摸衛(wèi)箴的脈搏,聽到他并沒有任何異常才放下心來,給自己診脈。 奇怪?怎么也沒事? 之前發(fā)生了那么多事,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居然毫發(fā)無損、干干凈凈舒舒服服地躺在這里? 岑雪枝身上是一身全新的雪白褻衣,衛(wèi)箴卻只穿了一條褻褲,和岑雪枝蓋著同一床被子,一副累慘了的樣子,不管是被岑雪枝掀起被子、還是被握住手腕,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仰躺著睡得昏天黑地,呼吸聲均勻沉重。 岑雪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很累。 可他聽著衛(wèi)箴的呼吸聲便覺得安心,不由得又躺了下來,側(cè)臥著端詳衛(wèi)箴的側(cè)顏。 衛(wèi)箴鼻梁挺拔,側(cè)臉尤其好看,睫毛不很長但濃密,眼角上挑,平時直視別人時會顯得很兇,不好相與,睡著后就乖多了…… 好可愛。岑雪枝想。 即使他來歷不明、身上遍布著無數(shù)疤痕、還總是和自己吵架,但還是……好可愛。 岑雪枝垂下眼簾,看著他的手。 衛(wèi)箴的雙手手掌上有很多繭,似乎是做體力活導(dǎo)致的,可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上也有繭子,又像是用奇怪的執(zhí)筆姿勢磨出來的,既不是做苦力的、也不是讀書人,勻稱結(jié)實的肌rou比岑雪枝見過的身體都漂亮,像是有習(xí)過武,但皮膚卻沒有被曬黑。 奇怪的人…… 岑雪枝慢慢伸出左手,將自己如削蔥根般的四指指尖搭上他的手腕,靜聽他的脈博。 溫暖有力。 岑雪枝還是覺得有些困頓,緩慢地眨了眨眼,不知不覺間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是被衛(wèi)箴翻身的聲音吵醒的。 岑雪枝縮回左手,揉了揉眼睛,看到衛(wèi)箴仍閉著眼,只改為向自己的方向側(cè)臥,并動了動雙臂和右腿,蜷曲起來。 只是這樣一來,他的手臂便搭在了岑雪枝腰上,腿也壓在岑雪枝腿上…… “不行,我是正人君子!” 岑雪枝在心中默念后,果斷起身,爬過衛(wèi)箴身上,打算去床邊找自己的靴子,出去看看情況。 可惜他爬到一半,被不知衛(wèi)箴腰間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也驚醒了衛(wèi)箴。 “嘶……” 衛(wèi)箴吃痛,隨手將岑雪枝掀翻回原位,自己坐起來揉了揉眉心。 “你醒了?”岑雪枝問他,“后來都發(fā)生什么了?” 衛(wèi)箴放下手,用冷淡的眼神看著岑雪枝的眼睛。 岑雪枝:“?” 衛(wèi)箴湊近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撐著他背后的床頭。 這一眼很深,直看得岑雪枝心跳如雷,衛(wèi)箴才冷著臉翻身下床穿衣穿鞋,提上倚在床邊的一對枷鎖,一言不發(fā)地掀開床簾出去了。 岑雪枝摸不著頭腦,也趕緊穿好衣服,跟在他身后下床,只見他用屋里盛著清水的銅盆撩了兩把臉,將門“砰”得摔上,出去了。 “……生氣了?” 岑雪枝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檢查后確認沒有什么少的,便提劍出門去。 門外是一個白石圍成的小院子,院內(nèi)有兩個男人對坐而弈,背對著岑雪枝的男人穿一身樸素白衣,身材尤其高大,還背著一架琴狀的月白色包袱,將對面的男人遮住了。 衛(wèi)箴已經(jīng)不在院子里,不知去了哪。 岑雪枝只好走到那兩個男人身邊,站在幾步開外,望著他們的棋盤。 那是一張玉制的棋盤,粒粒棋子也都是上好的玉料,岑雪枝見了覺得有些眼熟。 高大的男人執(zhí)黑,對面執(zhí)白。 兩人落子很快,風(fēng)格卻都不疾不徐,全無殺意,更像是在百無聊賴、有來有回地玩耍。 岑雪枝的父親生前乃是整個白屋棋藝第一的國手,雖然他在岑雪枝不到十歲時便去世了,但也教了岑雪枝不少,所以這盤棋岑雪枝只看了兩眼,就甚覺無趣,抬頭去看對面執(zhí)白的男人。 這一看,便驚住了。 “玉郎君……” 岑雪枝對他行了一禮。 居然見到了一百三十年前的江琛! 江琛與一百三十年后的樣子毫無變化,俱是三十出頭的面孔,一襲青衣,英俊瀟灑,腰上掛一桿玉蕭,說話時習(xí)慣性地轉(zhuǎn)著左手拇指上那一枚白玉扳指。 “風(fēng)恬月朗岑雪枝,”江琛笑道,“醒了?” 岑雪枝疑惑道:“什么?” 按理來說,這時的江琛還不認識自己吧? “白露樓一役后,外面廣傳岑大夫的事跡,盛贊你高風(fēng)亮節(jié)、舍己為人,難能可貴?!苯⑹种邪鬃与S意一落,起身觀察岑雪枝,眼中含著一絲驚艷,道,“但我卻未曾聽說,岑大夫竟有如此風(fēng)姿,芝蘭玉樹,令人驚嘆?!?/br> 岑雪枝經(jīng)常被人夸獎外貌,真正與江琛在百年后第一次見面時,也被江琛夸過,按說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奈何江琛此人是風(fēng)度翩翩、魅力非凡,再被他夸一次,還是忍不住害羞。 “哪里哪里……” 還沒等他謙虛完,江琛居然又給他鞠了一躬,道:“只可惜文先生還在養(yǎng)病,不能親自前來,我先替她謝過岑大夫救命之恩?!?/br> 岑雪枝連忙道:“當不起當不起!” 上次受繆夫人一禮,好歹是替衛(wèi)箴受的,多少幫過人家,這次可就談不上了。 “我一介大夫,手無縛雞之力,全靠……”岑雪枝回頭看了看,還沒找到衛(wèi)箴,只好問江琛,“不知是靠哪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上仙、幫我躲過了這一劫?” “一半是段三公子,人已經(jīng)走了,你可來日去廣廈謝他;”江琛用下巴點了點執(zhí)黑的那個男人,“一半則是連大夫?!?/br> 連……大夫? 岑雪枝仔細一看,這身形高大的男人卻是與他在三山時今月亭內(nèi)見到的虛像十分相似—— “在下連吞,連家外家大弟子。”執(zhí)黑的男人笑眼彎彎,道,“那日有我們連家的一位弟子慘遭殺害,我會出手實屬應(yīng)當,談不上什么‘幫’字,不過一盡本分而已?!?/br> 這…… 這就是真龍!? 連吞的身形與夜歸人極其相似,個頭都比常人要大,高鼻深目,像極了妖類,只是夜歸人年紀極輕,他卻有近三十歲的樣子,不但沒有夜歸人身上那股戾氣,反而天生長了雙笑眼笑唇,一見之下使人如沐春風(fēng)。 另外別處提不到半分,只他唇上一顆唇珠,與連珠、與岑雪枝有著十分的相似,旁人見了恐怕一眼就會認出他們有著相同血脈。 “多謝連大夫救命之恩!”岑雪枝向連吞行禮。 “要謝就去謝你的道侶吧?!边B吞說,“你昏迷后若不是他舍身為你擋下四九小天劫,恐怕現(xiàn)在早就香消玉殞了?!?/br> “什么?” “連兄……”江琛無語撫額。 岑雪枝卻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連吞遣詞不妥,趕緊運轉(zhuǎn)起靈力,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丹田內(nèi)已經(jīng)結(jié)了一枚金丹! 衛(wèi)箴竟然在短短幾天內(nèi)硬扛了兩次四九小天劫。 “不過你那道侶確實對你一片癡心,且實力不同尋常。”江琛也道,“若不是你雷劫來得巧,我想段三公子也不一定能從魏影從手下保住你,衛(wèi)公子卻毫不猶豫地替你扛下這連魏影從也不敢再厲一次的雷劫,著實令人欽佩?!?/br> 岑雪枝想先行告退,出去尋衛(wèi)箴,又怕失禮怠慢了這兩位,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衛(wèi)公子如此看重、不惜舍命相救的人,竟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連吞笑著對岑雪枝道,“他會生氣也是自然的,岑大夫可快去哄哄吧。” 江琛見岑雪枝被連吞逗得面露焦急神色,又安慰他:“渡劫時有連大夫在一旁護法,衛(wèi)公子身上的傷早就恢復(fù)如初了,這里又是連兄的別院——連兄雖然是外家大弟子,但輩分很高,內(nèi)家弟子見了也要尊稱一聲大師兄,所以此處很安全,衛(wèi)兄出去也不會遇見魏家的人,你也不必太過擔心?!?/br> 連吞似乎看穿了岑雪枝與連家的淵源,直言道:“如不介意,你也可以直接叫我一聲大師兄?!?/br> 這怎么成?就算蒼龍隱瞞身份活了上千年、不介意輩份問題,自己也不能像連珠一樣稱呼他啊。 岑雪枝婉言謝過,急匆匆走出院門。 可他剛出門去,便見一黑衣男人跪在門外,甫一見他,就爬著撲到了他身前,痛哭流涕,大喊一聲:“岑大夫!” ( 不知不可為而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為而不為,賢人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圣人也。——張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