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不能提名字的人，殺死了武神無名。

    其中一個，是天靈根，屬火。

    而另外一個，應(yīng)當(dāng)就是方寸心與溪北的兒子，方漱的外甥，有一靈根屬雷。

    這孩子是陳沾衣從尸體腹中剖出來的，是劉玉舍命融丹救活的，長大后卻親手殺死了陳沾衣的恩師、劉玉尊崇的上級無名。

    此時岑雪枝也不知該說什么，才能安慰劉玉了。

    劉玉與陳沾衣為何而痛苦，答案已經(jīng)顯而易見。

    “聽起來……確實像是方漱的錯，”岑雪枝勉強勸慰劉玉，道，“他帶走了這個孩子，卻沒有好好教育他，才讓這孩子鑄成大錯?！?/br>
    劉玉頹喪地搖頭道：“我都明白，我沒有立場把錯推到任何人身上，不管是那個爐鼎溪北，還是那位天外天的貴人方漱。誰也沒有想過，最終第一關(guān)竟然會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他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流下眼淚。

    “我曾經(jīng)以為，第一關(guān)剛剛被屠那幾個月里，我已經(jīng)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未成想如今也一把年紀了，還是這么沒用。”他抽泣著，自虐般地笑著說，“我只是、我只是……

    “我同你們說了這么多，只是想對你們說……”

    劉玉的語氣驟然微弱下來，如不是岑雪枝正半跪在他身前，恐怕他的聲音已被溪水聲淹沒。

    “你們莫要怪罪陳將軍。不管是因為第一關(guān)，還是武神……”

    不是他的錯，這是自然。

    岑雪枝也沉思了好一會功夫，才打起精神來。

    他勉強自己同劉玉說了很久的話，并言明一定會走一趟天外天，見一見那個孩子，查清這件事。

    “那孩子其實回來過一次，”劉玉疲憊地說，“就在秋千架煮海之戰(zhàn)前夕，當(dāng)時武神的傷勢還沒好……”

    “等等，”衛(wèi)箴果斷問道，“無名之前的傷是誰造成的？”

    如果她沒有重傷不治，樓臺也就不會敢來第一關(guān)，她后來也不一定會被那個火靈根的人所殺。

    哪知劉玉又搖了搖頭：“這個名字，按理來說，也是不能說出來的。不過我實話告訴你們，你們只消去小人間走一圈，隨便哪棟高樓里找個姓連、姓邊，甚至姓段的，說不定就全都心如明鏡，只看他們肯不肯說了。”

    那么此人……

    應(yīng)當(dāng)姓魏？

    魏家沒落已久，魏影從又已死，居然還能再出這么一號人物？

    岑雪枝不逼劉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追問他之前的話：“您說那孩子回來了，他有同您和陳將軍說什么嗎？”

    “什么也沒說?！?/br>
    劉玉愣愣地凝視著溪水。

    “那孩子回來那年才十六歲，生得尤其好看，穿著一身青衣，手里拿著一把鐵骨折扇，沒有佩劍，御風(fēng)而來，想必另一個靈根是隨了他母親的風(fēng)靈根了?！眲⒂窕貞浀?，“我沒讀過幾天書，形容不出他那樣子，就覺得什么翩翩公子、芝蘭玉樹都太簡單了，潘安韓壽想必也不過如此吧?！?/br>
    岑雪枝點頭，對這一點倒不太吃驚。

    父親是溪北，母親是方寸心，早料到孩子該是這樣的人物了。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孩子的靈根居然同方漱一模一樣，一風(fēng)一雷，兩個異靈根，難道性子也隨了他舅舅不成？

    “他不像剛小時那樣愛笑了，見過我和陳將軍后，也沒什么話說，只給他父母上了兩柱香，就離開了?！?/br>
    劉玉言談間，對那孩子的感情顯得分外復(fù)雜。

    “離開前，他似乎有話想說，但你們知道，陳將軍也不善言辭，所以最后他們也沒有說出什么來。”劉玉低下頭，松了一口氣似的，“臨走時，他給我們叩了兩個頭，后來就再也沒回來?！?/br>
    他走了。

    他隨那個火靈根的人一同，殺了有傷在身的無名，之后被方漱帶走，關(guān)在天外天里，至今都沒有再出現(xiàn)。

    這故事太長。

    但終歸是說完了。

    岑雪枝抬頭，眺望積雪的關(guān)山，仿佛還能看見遠處的陳沾衣，站在劍閣某一層的窗前，獨自專著地擦拭著君子劍。

    他少年天才，十八歲以凡人之身繼承第一關(guān)，二十五歲時兩招殺死一位化神修士，斬斷神器溪水劍，卻至今也不能放過自己，仍在與那一年的噩夢對峙，永遠守在關(guān)內(nèi)，等著每個想要入關(guān)的人敲響鐵門。

    溪邊老人的淚水被風(fēng)吹干，繼續(xù)敲打著衣裳，一如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將軍，用劍鞘輕敲自己的鐵甲。

    寒砧聲聲，催人淚下。

    “走吧?！?/br>
    衛(wèi)箴在岑雪枝身后催道。

    岑雪枝起身，拂去衣服上的雪，最后向劉玉鞠了一躬。

    “您……還不肯離開這里嗎？”岑雪枝試著問。

    劉玉搖了搖頭。

    “當(dāng)年我能撐下來，就是因為陳將軍?！彼f，“人生苦短，陪他一段?！?/br>
    衛(wèi)箴勸著岑雪枝走了。

    劉玉重新低頭，又開始忙碌自己的事，等岑雪枝與衛(wèi)箴走遠了，才抬頭看著他們的背影，與雪地上的兩串腳印，眼中飽含熱淚。

    雪花大如席，從昨夜落至現(xiàn)在。

    正午的日光看不見，天仍是陰的，但并不暗，因地上的雪白得反光，比明鏡還亮。

    衛(wèi)箴攬著岑雪枝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主動打破寧靜，問他：“不御劍嗎？這樣等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到非深海邊上。我們不是還想盡快去小人間看看嗎？”

    岑雪枝微微一笑，笑得很不誠心。

    “雪中御劍，好比松下喝道、月下把火，豈不煞風(fēng)景？”

    “我知道你難受，”衛(wèi)箴勸他，“有什么想不開的，和我說出來吧，說出來會好點?！?/br>
    “沒什么難受的，”岑雪枝不肯承認，還說，“我只是想起不周山的雪了，但這仙界的雪景，也有仙界的美法。”

    岑雪枝二十歲以前，曾經(jīng)走遍白屋大江南北，是見過一些大災(zāi)大難的。

    凡人沾染情毒時六親不認，遭遇天災(zāi)時易子而食，他都親眼見過，也狀似無情地打馬路過，偶爾施舍些東西，從未停下游歷的腳步。

    但是他沒有見過戰(zhàn)場。

    沒有聽說過這種鐵門緊閉，將士們于關(guān)內(nèi)背遇敵襲、全員戰(zhàn)死的情況。

    “我猜猜看你是怎么想的。”衛(wèi)箴勾了勾唇角，眼神卻很漠然，說道，“如果我們沒有改動歷史，溪北不會死，也不會和方寸心分開，所以方寸心和陳沾衣不會吵起來。

    “如果那天陳沾衣沒有走，第一關(guān)也就不會出事。

    “如果第一關(guān)沒有出事，那后來的煮海之戰(zhàn)里，陳沾衣就也許會放下心防，離開第一關(guān)，去秋千架支援無名，那么無名也就可能沒事，是不是？”

    岑雪枝的心思完全被他說中了，眨著眼睛看著他。

    衛(wèi)箴被他看得很是心動，按捺住異樣的感覺，繼續(xù)理智地同他分析：“但是你要明白，即使我們沒有改動歷史，溪北不會死，他也會替連吞鎮(zhèn)守三山。

    “只要他還和方寸心分居兩地，樓臺的事就仍然有可能發(fā)生，只是早晚的事。

    “另外，就算陳沾衣肯離開第一關(guān)，這里距離秋千架也有幾十天的路程，消息傳來傳去，他有可能來得及支援無名嗎？別忘了，當(dāng)時可沒有這種東西?！?/br>
    衛(wèi)箴搖了搖手中一枚用來穿音的金鈴，得出最后結(jié)論。

    “所以不管是無名的死，還是第一關(guān)的傷亡，都與你無關(guān)，你也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攬罪。就像你昨晚說的，前路還長著呢，至少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夜歸人沒有殺死連吞和無名，這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岑雪枝憂郁的表情沒有變化。

    衛(wèi)箴只好說：“如果你要非得找出一個罪魁禍首來，就怪在我身上吧，怪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主動去殺拿云手?！?/br>
    “才不是！”岑雪枝反手握住衛(wèi)箴的手腕，辯駁道，“要怪也應(yīng)該怪我當(dāng)初不明白《社稷圖》的可怕，非要越過明鏡。”

    “那你應(yīng)該怪那只肥貓，”衛(wèi)箴毫不猶豫地把鍋甩給了腓腓，“要不是它亂撿鳴金草，我們也不會被《社稷圖》騙了。”

    岑雪枝不服：“那還是應(yīng)該怪我。如果我不繼續(xù)東渡，腓腓就不會撿到鳴金草?！?/br>
    衛(wèi)箴寸步不讓：“那就該怪江琛。如果不是他算卦不準還騙人，說你有仙緣，給你瞎指路，你也不會來三山?！?/br>
    可江琛指路，只指到三山而已。

    拿到梅梢月后繼續(xù)向小人間走，完全是溪北隨口提出來的建議、是岑雪枝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

    岑雪枝被衛(wèi)箴蠻不講理的樣子震驚到了，但心情也比方才舒緩許多。

    “可是我若是不去三山，”岑雪枝無奈地看著他，“你怎么辦呀?！?/br>
    對于岑雪枝而言，如果他岑雪枝沒有去三山，衛(wèi)箴就會死在零星天里。

    可對于衛(wèi)箴而言，如果他衛(wèi)箴沒有被岑雪枝救起，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現(xiàn)實世界中，而不是這本書里——

    當(dāng)初在零星天的海里，衛(wèi)箴在全身是傷的情況下，一度陷入昏迷，幾次勉強自己睜開眼睛時，眼前看見的不是明鏡的碎片，而是自己家的天花板——

    如果自己死了，就會穿回去。

    衛(wèi)箴一直都對此深信不疑。

    一開始他心中存著想要回去的念頭。

    衛(wèi)箴來到這個世界上剛醒來后，本想先讓岑雪枝的劇情回到正軌，自己就自殺回去，所以他先去了方丈山的海市天街，買了原著中岑爭會買的一塊明鏡，以及一小瓶毒藥，就這準備自己日后服毒。

    但從方丈回到蓬萊的一路上，衛(wèi)箴心中都多少有些遲疑：自己真的要自殺嗎？

    穿書這件事，真的是平白無故的嗎？

    如果自己還有沒完成的任務(wù)在身，怎么辦？

    衛(wèi)箴站在今月亭中，向亭外的風(fēng)景看去，暗暗下定了決心：他要留在這本書中一段時間，直到這個世界不再需要他。

    第一關(guān)內(nèi)，天界的天色暗得很快。

    幾乎就在雪晴的同時，月亮升了上來。

    衛(wèi)箴低頭看著岑雪枝如墨的眸子，發(fā)現(xiàn)他眼里倒映著自己與身后的雪山和漫天繁星，清澈又專注。

    “？”岑雪枝眨了眨眼，似乎在問他：你在看什么？

    衛(wèi)箴下定了決心：

    他要留在眼前的這個人身邊，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

    “是啊，”衛(wèi)箴湊近岑雪枝的臉，微微向右歪頭，輕聲道，“如果沒有你，我可怎么辦？”

    這距離太近了，近到讓岑雪枝心跳加速，屏住呼吸。

    衛(wèi)箴與他蹭了蹭額頭，見他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抗拒的意思，又與他蹭蹭鼻梁。

    “……”

    岑雪枝想張口問他，“你要做什么”，上下唇卻仿佛失去了控制，只能張開一點點，發(fā)不出聲音。

    衛(wèi)箴抬起右手，食指扣住他的下巴，拇指輕輕撫摸了兩下他的下唇。

    岑雪枝不知為何，因這兩下輕撫就全身戰(zhàn)栗不已，腰部以下麻痹了一般忽然軟掉，膝蓋一彎，差點支撐不住自己。

    衛(wèi)箴用左手握住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掌心。

    “可以嗎？”

    他問。

    可以什么？

    岑雪枝慌張地看著他。

    衛(wèi)箴用拇指指尖壓住他的上唇，微微屈指，分開了他的雙唇，而后用自己的唇覆蓋上去，輕吻了他。

    （

    松下喝道、月下把火?！读x山雜纂》。

    ps：終于親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