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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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澄光被禁足了,非但不能去上班,出個門都被許恭昶攔著。 她頹喪地坐在陽臺上,望著不遠(yuǎn)處一片小小的沙灣,即便有幾只白色的鳥從空中自由飛過,也不能給她帶來幾絲歡悅,反而讓她更惆悵了。 曲翎走過來,遞了一杯果汁給她,笑問:“看什么呢?” “不知道看什么。翎姐,他以前有遇到過這樣的案子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真的危險還是他太謹(jǐn)慎了?!?/br> “謹(jǐn)慎一點(diǎn)也好,他這是擔(dān)心你,當(dāng)個寶貝疼可不就得這樣嗎?” “哼,寶貝!”秋澄光恨恨地念,“還寶貝嘞!寶貝個頭!” “怪不怪他?” “哈?” 看到她驚訝,曲翎忍不住笑,抿了抿唇上的果汁,重復(fù)一遍:“我是問你,他這樣你怪不怪他?” “可他也沒有做錯什么啊?!?/br> “你一直都沒覺得他做錯什么?” 秋澄光低頭看看手指,玩弄著:“如果從他讓自身安全受到威脅這一角度來看,他確實(shí)做錯了點(diǎn)什么;可這種事情誰想得到?” “你當(dāng)時怎么沒想過阻止他呢?他說有征詢過你的意見的?!?/br> “我當(dāng)然不能阻止他啦,因?yàn)樗虢舆@個案子,我看得出來。而且,一份工作要的不就是‘想做’這個念頭嗎?我不想給他潑冷水?!?/br> 曲翎微笑著,望向遠(yuǎn)處:“唉,我們不一樣啊?!?/br> “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我現(xiàn)在也有些后悔了。我不想他這樣子。他這樣我也提心吊膽的?!?/br> “他會沒事的?!?/br> “他真的有警察保護(hù)嗎?”雖然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愚蠢,但秋澄光還是謙虛地承認(rèn)有些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然而,曲翎遲疑的神色說明了一切,一股火氣“蹦”地竄上心頭。秋澄光生氣地站起身:“他真的又騙我?!” “等等等等,他沒有騙你啦,肯定有人保護(hù)他啊!”曲翎忙拉著她坐下,但為時已晚。 秋澄光.氣得踢椅子:“他又騙我!他每次都跟哄小孩子一樣哄我!我是真蠢!他以為我是什么?幼兒園嗎!昨天還問我有沒有在看小豬佩奇?!看個鬼啦!” 怒氣洶洶地罵完,她抓起手機(jī)就要跑出去,曲翎著急地抱住她,哪知她的力氣大得厲害,一度差點(diǎn)掙脫了。 曲翎只好把她往床上甩,最后兩個人一起栽進(jìn)床里,秋澄光.氣得直踢腳:“王八蛋!我真的被他氣死了!” “他不想讓你擔(dān)心啦!”曲翎大聲說,“誰叫我演技這么爛!澄光啊,你就不要出去讓他分心了,好不好?你知道你真的可以拿走他很多注意力,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大學(xué)我們出去搞團(tuán)立項(xiàng),你想想看他是不是為了保護(hù)你差點(diǎn)被車撞了?你現(xiàn)在出去只會添麻煩,你知道嗎?” 秋澄光把臉埋在被子里好久,再抬起來時,滿臉皺著慍怒,眼淚都讓被子吸干了:“可我真的好生氣??!他怎么這個樣子??!” “好啦好啦,我們暫時都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們?nèi)W(xué)學(xué)烹飪,到時候他回來多做好吃的給他!哦對了,我再教你織圍巾,你給他織一條圍巾,冬天就快來了,好嗎?——乖乖,快跟我說‘好’!” 聽著曲翎著急地安排完這一切,秋澄光知道歸于璞交給她的任務(wù)也不容易,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你先教我織圍巾吧,我本來就有點(diǎn)笨手笨腳的。” “好,來,寶貝!” * 雖然秋澄光告訴夏櫚檐家里這段時間住人了,但這天下午,夏櫚檐回家拿換洗衣服時,卻發(fā)現(xiàn)別墅空無一人。 她立馬打電話問秋澄光:“jiejie,家里不是沒人嗎?我們?yōu)槭裁床换丶遥俊?/br> 秋澄光嚇了一跳,掛斷電話后立馬和曲翎去了趟別墅。 夏櫚檐不在家,家里一個人也沒有。秋澄光正準(zhǔn)備給她打電話,隔壁的高爺爺走過來招呼了一聲:“小姑娘在我這兒泡茶吶,她說害怕!” 秋澄光立馬跟了上去:“高爺爺,她害怕啥?” “還能怕啥?這幾天這家家戶戶都收到一張白色紙條,上面寫著啥?——寫著‘不要再查這個案子了’,字寫得還沒我好看吶!一看就是沒讀過書的人寫的!” 秋澄光和曲翎面面相覷,疑慮的目光重疊,恐懼只有疊加沒有消減。 “爺爺,紙條能給我看看嗎?” “來,在這兒,小姑娘在這兒。她那里有一張!” 夏櫚檐坐在檐下,看見秋澄光來了以后,立馬飛奔上去抱住她:“jiejie,我剛才在院子里撿到這個!” 秋澄光攤開一看,又遞給曲翎看了一眼。 走出高爺爺家的院子,秋澄光本想給歸于璞發(fā)消息,但想了想還是作罷。 “我們現(xiàn)在去附近逛一圈,不能馬上回家。”曲翎說。 “為什么不能回家?——你們是說哪個家?可我要回學(xué)校了,午休要結(jié)束了?!?/br> “我們繞路走,”秋澄光提議,“現(xiàn)在還有半小時時間,要是沒車跟著,就送櫚檐去學(xué)校。” “就怕那些人在附近?!鼻嵬酥車蝗ΓM(jìn)車?yán)铩?/br> 夏櫚檐坐在秋澄光身旁,這才問:“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為什么我昨天到現(xiàn)在都沒看見表哥?他去哪兒了?” 秋澄光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她,曲翎看了她一眼:“還是說吧,這丫頭機(jī)靈著呢?!?/br> 于是,秋澄光把歸于璞成了辯方律師這事講了一遍,夏櫚檐的神情從一開始就流露出難以置信。 她皺眉搖了搖頭:“那表哥現(xiàn)在在哪里?” “晚上住在同事家里,白天就要出去工作?!?/br> “我……我也跟你們說個事兒?!?/br> “你說?!?/br> “邱遠(yuǎn)住院了?!?/br> 夏櫚檐說罷,垂下眉眼。 車廂里靜了很久。 曲翎問:“邱遠(yuǎn)是?” 夏櫚檐:“是我同學(xué)?!?/br> 曲翎又問“她生病了嗎?” 夏櫚檐:“她中槍了?!?/br>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靜著,氣息一時間都像被凝結(jié)起來的冰。 秋澄光握住夏櫚檐的手。 “所以表哥現(xiàn)在在幫那個人辯護(hù)?”夏櫚檐問,一字一頓,目光緊緊盯著車墊。每說一個字,她的手指就在空中點(diǎn)一下。 秋澄光無言地點(diǎn)頭。 “這樣的話,那個人最后會判刑嗎?” “只要他觸犯了法律,肯定會判刑的呀?!?/br> “那表哥……他是為了什么而辯護(hù)?” 秋澄光沉默了。 曲翎看了她一眼。 半晌,她低著聲:“他希望開槍的那個年輕人可以得到公正的對待,可能也希望可以查出這種事背后的原因,引以為戒吧。” 說到這兒,她咬著唇笑了下,癡迷地看著空氣中某個并不存在的點(diǎn),眼睛里亮著光:“唉你說,他要這么想就真是自大??伤欢〞@么想的?!?/br> 夏櫚檐回握住她的手:“明天我們班一些人會去醫(yī)院看邱遠(yuǎn),聽說她今天早上醒了。” “嗯?!?/br> “你這兩天很擔(dān)心表哥吧?” “嗯?!?/br> “后面有車跟著嗎?我沒有看見?!瘪偝銎钌酱蟮乐笄釂枴?/br> 夏櫚檐和秋澄光躲在座椅后面悄悄看,看了很久都沒看見什么面包車。 “好像沒有?!?/br> “送櫚檐去學(xué)校吧?!?/br> * 看守所里,劉圣天仍然一言不發(fā),一雙茫然無望的眼睛看著桌面,沒有任何交流的打算,對自己眼下的處境也沒有興趣。 在他面前坐了好幾分鐘,歸于璞說:“前幾天你爸媽回了趟老家,在老家翻出幾張老照片,上面是你和你爺爺奶奶?!?/br> 劉圣天沉默了一會兒,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說這個干嗎?” “爺爺和奶奶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我五年級的時候。” “生病了嗎?” “嗯,奶奶先走的,后來爺爺也走了。”劉圣天的呼吸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加重,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都是在冬天走的,冬天很冷,我們沒吃飽,差點(diǎn)凍死?!?/br> “那個時候,爸爸mama在哪里?”歸于璞問。 劉圣天的嘴角出現(xiàn)一絲鄙吝。 他不講話。 歸于璞換了話題:“我在你家看到幾張你和朋友的照片,你們都喜歡穿黑色衣服,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沒有。” “你mama說,他們是你最好的朋友?” 劉圣天思考了一會兒:“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br> “什么時候不是?” 他抿上唇,像塵封了一個秘密。 “你在商場使用的槍,從哪里來的?” 他把唇抿得更緊了。 “是你自己策劃的,還是有同伙?” 不但唇抿得緊,咬肌逐漸咬緊。 “你是自愿的嗎?” 劉圣天的右眉梢隨著這句話明顯地往下一沉,像摁了一顆黃豆進(jìn)去。 歸于璞看著他,耐心地又問了一句:“你是自愿的嗎?” 他的氣息開始顫抖。 “有人脅迫你?教唆你?——是誰?” “沒人教唆我?!?/br> “有人脅迫你?” “也沒人脅迫我!” 劉圣天抬頭,眼睛里著了nongnong的驚慌色彩。 他搖了搖頭:“我太痛苦了,就有人給了我一把槍。” 他的嘴唇蒼白而顫抖。 “誰給了你槍?” “……沒誰?!?/br> “給了你一把槍,然后呢?”歸于璞繼續(xù)問??墒呛鋈婚g,劉圣天低下頭,痛苦而低沉地“啊——!”一聲,隨即嗚咽出聲。 歸于璞看著他,只靜靜地等他哭泣。 劉圣天脆弱地開口,臉抬了一半,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我很痛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br> “人常常有痛苦的時候,這種時候大聲喊一喊哭一哭,是沒有關(guān)系的?!?/br> “可我喊不出來?!?/br> “哭過嗎?” “嗯?!?/br> 劉圣天抬起頭,接過紙巾擦了擦臉,手捂著眼睛:“你問吧?!?/br> “這件事是不是你自己策劃,自己完成的?” “能不能換一個問題。你老是問這些不能回答的問題?!?/br> “為什么不能回答?你想保護(hù)誰?” “沒有?!?/br> “警方審訊的時候你也基本都不開口。但如果我沒辦法了解到有效的信息,我?guī)筒涣四恪O脒^你母親嗎?你父母之前在媒體面前道歉,一直到現(xiàn)在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你今年17歲,后面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前幾天你犯了一次錯誤,你希望接下來,法律因?yàn)槟愕木}默,在你身上犯第二次錯誤嗎?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你和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理透徹。因?yàn)槲也幌M诙五e誤發(fā)生?!?/br> 聽到這兒,劉圣天嘆了長長的一口氣,眼睛緊緊地閉著:“七個?!?/br> “你們一共七個人?” “嗯?!?/br> “其他六個人在什么地方?” “我們都住在同一個小區(qū)?!?/br> “從小玩到大的嗎?” “他們是,我不是?!?/br> “你是什么時候加入他們的?” “小學(xué)六年級,從老家轉(zhuǎn)學(xué)過來?!?/br> “你們中的孩子王是不是叫王若山?” 劉圣天不回答,咬緊了雙唇,面目非常痛苦。 歸于璞看了他很久,緩緩說:“我見過他了,他不希望我為你爭取減刑?!?/br> 劉圣天不相信地?fù)u了搖頭:“不會的?!?/br> “你想坐牢嗎?一輩子在這里面?還是說你想要死刑?——我覺得你不想,你知道自己痛苦,但你還不想了結(jié)?,F(xiàn)在還能感覺到那時候的痛苦嗎?” 劉圣天低頭想了一會兒:“現(xiàn)在沒有感覺。心里……心里很平。” “對接下來有什么期待嗎? “沒有。” “想見mama嗎?mama今年才三十八歲,這幾天已經(jīng)變得像五十歲一樣了?!?/br> 劉圣天嘴角一歪,一顆眼淚落了下來。 “你愛mama,但不喜歡爸爸。剛才提到爸爸mama的時候,你臉上出現(xiàn)的鄙視是沖著爸爸去的?為什么討厭爸爸?” “他老是管我?!?/br> “你覺得他管你是錯的?” “不能說對或錯,但我討厭他管我?!?/br> “mama呢?mama管你嗎?” “管?!?/br> “那為什么不討厭mama?” “mama愛我?!?/br> “爸爸不愛你嗎?” “他不愛。” “你爸爸這幾天也是一夜白發(fā)。” “他是怕被別人說閑話。” 談到爸爸,劉圣天對答如流。與其將這種前后反差看作是他終于愿意開口的好兆頭,不如說是厭惡驅(qū)使著他說這些話。他把這些當(dāng)作宣泄對父親不滿的出口。 “想出去找mama嗎?你今年十七歲,我二十七歲;你母親三十八歲,我母親已經(jīng)四十九歲了。為了我mama,我會努力活下來。你覺得呢?不要現(xiàn)在就自暴自棄,如果你先前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團(tuán)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驅(qū)逐黑暗。每個人做錯事情都要接受懲罰,但所有懲罰都應(yīng)該公正。我覺得法律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從一個年輕母親身邊永遠(yuǎn)奪走她的孩子?!?/br> 劉圣天的頭低得更矮了,他的眼淚重得像石頭,一顆一顆砸在桌面上;如果每一滴眼淚都可以凝化成一顆珍珠,每顆珍珠都是贈予他母親的。 從劉爸爸那里知道,劉圣天十四歲那年被沖下河里;母親在河里游了四十分鐘最后奄奄一息,為的是把他救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