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5)
熟悉的人性情大變難免讓人心情復雜。 阮卿時的劍也猶豫了。 易山歲將小姑娘放下,語氣輕柔:“時哥見到我,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想說的? 阮卿時的手一緊,看易山歲的時候,是真真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阮卿時當年在珩澤邊境撿到這個孩子,他還沒有他大腿高,小小軟軟的一只,睜著一雙眼睛望著他,活像街尾荷葉記邊上的那家食味軒里的糯米團子。 扶搖劍顫了一顫。 “……跟我回去。”阮卿時這樣說:“跟我回去,沒事的,有我在?!?/br> 長久的對視后,阮卿時這樣說。 易山歲的眼神輕飄飄滑過,落在他身后。 十一年前的風雪聲中,有一個少年孤身離開。 十一年后的今天,恰好又是夜、霜、雪。 易山歲聽見自己說:“好啊?!?/br> 一別經(jīng)年,有許多東西都與當年不同了。 一路上阮卿時總是若有所思,從前沖動意氣的少年也安安靜靜地待在他旁邊寸步不離,一句不問。 他們一起在客棧下榻。這座客棧是這座城里最鼎鼎有名的,但也不是人人能來的,故也極少有什么“只剩一間房”的“慘案”。 阮卿時世家出身,金錢早跟糞土無異,隨手擱了一錠銀子,“兩間最好的?!?/br> 易山歲突然道:“時哥,不必破費?!?/br> 阮卿時頭都沒回,擺手,“不差這點錢。” 人在外最忌諱露富,然而實力擺在那里,阮卿時從來不怕這個。畢竟除了白先生等成名早的老前輩,上一輩里都鮮少有能勝得過他的,大部分都只能給他按在地上摩擦。 “實力是最大的依仗?!比钋鋾r曾經(jīng)在西窗燭下對易山歲說。 易山歲低著頭,輕輕笑了。 “時哥倒是沒變。” 這句話阮卿時轉頭琢磨了幾回,沒琢磨出個究竟。 今夜月色甚好。他想。 這時,門突然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阮卿時回頭,卻猝不及防被人從后面蒙了眼睛。 ——聲東擊西,跳窗夜襲,什么毛病這是。 阮卿時打開那只手,“出息了。”他本是老父親般似是而非的抱怨,落在易山歲眼里,倒是滋味萬千。 此時正是隆冬,寒氣逼人,阮卿時卻衣衫單薄,赤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任由寒意刺骨,“愿意跟我談談嗎?” 易山歲脫下外衫,披在他身上。 其實他也沒著什么厚衣,這天九荒看來污濁不堪的血統(tǒng)倒有個最大的好處:不懼冷。 靈氣護體畢竟是對自身的折損,這種血統(tǒng)優(yōu)勢反而是羨慕不來的。 阮卿時顯然知道,捏了捏他的手掌心,意味深長道:“很暖和?!?/br> 他拉開被衾,“別回去了,這么多年不見,跟我一起休息吧。我看看你?!?/br> 易山歲呼吸一窒。 他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嗎?還是某種默認?千回百轉的心思啊,出口也就一句幾不可聞的:“好。” 他們都默契地不提長恨佛廟里的事。抵足而眠,又有些同床異夢的心思。 “你在并修雙道?”平緩的呼吸聲里,阮卿時突然問。 易山歲合著眼睛,“嗯”了一聲。 “你不適合修阮家功法?!比钋鋾r認真道:“你是云天都的人,你的血統(tǒng)和天賦都在修魔上,繼續(xù)習靈法只會……” “可那是你教我的?!币咨綒q睜開眼,直勾勾地盯著頭頂?shù)溺U花。 他心里這樣想,也這樣說了:“你真的不記得了?!?/br> 阮卿時一時啞然。 “……你對那些姑娘……” “我原本沒想害任何人,是別人逼我的?!?/br> 阮卿時抬手,覆上青年赤紅的眼眸,嘆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最好不過了?!?/br> “人各有志?!?/br> 呼吸聲繼續(xù)趨于綿長。 第二天的阮卿時沒有異樣。 易山歲醒來時,一睜眼就看到了某張牽念了十年的放大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下意識抬手,心理想的是:“不錯的夢。” “醒了?”阮卿時趴在榻上,笑吟吟地把他瞧著。 那只手忽然一頓,易山歲愣怔間意識到一個問題:“不是夢?!?/br> 原就不常有夢,也從未夢眼前人。 阮卿時當然聽不見他的心聲,起身披衣,“七叔來信,速歸?!?/br> 易山歲坐在他原本趴著的地方,垂眸,“你要殺我?” 阮卿時沒回頭,看不清神色,“你把阮家當什么?” 一頓,笑了笑:“又把我當什么?” “……” 易山歲心里道:“當成你不會希望成為的那個人。” 兩個人的寂靜終于幾碟點心。 “鴛鴦糕,吃不吃?”阮卿時問他。 易山歲抬頭,點頭。嘴里的鴛鴦糕味道其實沒什么變化,這種金陵的特產(chǎn)在珩澤也不少見,時公子的院子里亦不缺這種精致的小糕點。 “但你以前是不喜歡這個的?!比钋鋾r嘆道。 易山歲搖頭,“不是不喜歡?!彼t疑一會,才道:“因為你喜歡?!?/br> 因為年少時什么都不懂,所以感情最純粹。 他感激這個人,仰慕這個人,知道這個人喜歡鴛鴦糕,他就懷著某種有點好笑的心思,從來不與他爭,想把鴛鴦糕都留給他一個,就算直勾勾的眼神被發(fā)現(xiàn),也只會轉頭說一句:“不喜歡?!?/br> 而最不擅長揣摩心思的阮卿時也就信了,此后鴛鴦糕再未出現(xiàn)在他的小少爺眼前。 阮卿時沒有糾結這句話,問他:“這些年還好嗎?” 阮卿時心想,沒辦法,就算小崽子翅膀硬了,也是老父親的小少爺啊。 出落得比他還高的易山歲道:“……不好。” 具體怎樣不好,又牽扯到兩個人不約而同的“不可說”。 此時鄰桌的姑娘忽然敲了敲他們的桌子。 那是一個清秀的小姑娘,五官清麗,卻又不甚美麗。 到不是說有什么仇家造下的毀容的疤或占據(jù)半張臉的胎記,而是整張臉組合起來就是生生模糊了極其漂亮的五官,平平無奇到擱在大街上隨處可見。擱在城南某小姐的侍女身上也不違和的平平無奇。 “山歲哥哥?!彼鹛鹦Φ溃骸昂镁貌灰娎病!?/br> 易山歲抬眸,面無表情,“嗯?!?/br> 她好像習慣了這個人的冷淡,笑瞇瞇地坐——哦不對,由于過低的海拔,短胳膊短腿去夠的動作應該稱之為“爬”更貼切——到他旁邊,意有所指:“這位是……阮少主?” 阮卿時:“如果你說的是我以為的那個阮的話?!?/br> 易醉醉說:“做個交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