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沈賦臣來到病房時,李無恙已經醒了。 他倚著病床的靠背,微微歪著頭,朝著陽臺。腦袋和一只手臂纏著繃帶,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放在腹前的被子上,一下一下輕點著。 “小李總?!鄙蛸x臣喊了聲,把帶來的保溫桶和衣物放下。 “帶回了?”李無恙問。 “是的,在這兒呢?!?/br> 江未把毛巾晾好,走進來看見沈賦臣正把什么東西收進了抽屜里。沈賦臣起身沖他微笑示意,他打了個招呼,但笑不出來。 沈賦臣比他大了六七歲,在李無恙11歲的時候就跟著對方做事,是李無恙的司機也是助理,李無恙工作會接觸的人里,江未見過的,除了李無恙舅舅陸先生,也就只有沈賦臣。 在他的印象里,沈賦臣很盡責很敬業(yè),直接聽從李無恙的指示,是個多面手,好似什么都會做——可有時候也未免太縱容自己的老板了,也許他有他的難處,畢竟上下級的關系。 “和陸先生說了嗎?” 沈賦臣點頭道:“陸總知道了,不過他人在國外,小李總也不想他cao心,所以讓他公務要緊,不用回來。” 事實上他原來的老板聽了今天白天的經過之后,只說了一句:“他樂意受著就隨他去,人要活該作死是攔不住的,何況還是個慣犯?!闭f罷便又跳進泳池,優(yōu)哉游哉享受南半球的日光浴去了。 “還好這次無恙沒什么大礙,不然又得陸先生cao心了?!?/br> 沈賦臣很標準地微笑了一下,“是啊。那小李總這邊就拜托你了。”他放好帶過來的東西,要走了,卻被江未攔住。 江未看了下那邊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但精神似乎極好的李無恙,道:“如果以后無恙再有什么任性的要求,你不太方便拒絕的話,麻煩你打電話給我?!?/br> 沈賦臣聽了個開頭,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李無恙不會在意他會不會對陸總如實相告,但有些情況是絕對不能告訴江未的,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不管江未最終是否會知曉,但絕不能從他嘴里透露出去,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 “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車很好奇很喜歡想嘗試也是正常的,但畢竟還沒成年,你也不是專門的教練,以后還是別讓他嘗試了,等他成年了再說,也不過是再等一年的事情?!?/br> 沈賦臣聽出他主要還是說給李無恙聽的,但還是抱歉地應道:“嗯,下次會注意的,這次是我的失職?!睕]能提前意識到李無恙的企圖,或者說是有了一些輕微的預感,但沒能重新安排妥當讓小李總受了傷,的確也是他失職了。 但也就像陸總說的,那可是個慣犯吶!回想到好些年之前的事,還有這幾年小李總時機正巧恰到好處的感冒發(fā)燒,沈賦臣不由心生感慨。 沈賦臣離開后,江未把床上的小桌子架了起來,李無恙坐在床上,目光清亮。不知怎的,此情此景讓他突然回憶起五六年前的一幕。 那病號服之下裝著的不再是那小小的身體了,只是靈魂好像還沒怎么長大似的,任性,恣意,不計后果。 他負著傷,頭部和四肢不同程度的外傷,腦震蕩,似乎沒什么大礙,修養(yǎng)一陣就可以活蹦亂跳了,可車撞到墻上之前,所可能承受的會不會致命,那都是一個未知數。當事人平靜得很,好像不過是是摔了一跤。 江未拿勺子喂他吃飯,他吃了半飽便不要了,而后突然咧嘴,咧出了一個笑。 江未一怔。 李無恙問:“怎么樣?” 在他高中畢業(yè)后的小半年里,李無恙有時候會笑的——大約先天生理上就對自己面部肌rou掌控力不太好,或是沒辦法把喜悅的情緒和這個表情發(fā)自肺腑地聯結起來,他笑起來總是怪模怪樣的—— 他的同學見過。評價是“你弟弟對你笑得好假”,或者說,他的假笑能給他十分的臉打個對折??山匆稽c也不覺得。他只感覺到李無恙在努力地表達著他的善意,那看似拙劣的笑容,反倒另有一番可愛。 可后來有一天他突然說了一句“我笑得真難看?!?,江未猜測過可能有人和他說了什么,告訴他并不難看,不用迎合,也不用逃避,順其自然就好??赡侵缶驮僖矝]見他有過這種嘗試了。 見他不作聲,李無恙聲音稍低了下去,不太自信地,再次問道:“怎么樣?” 江未說:“挺好。” 李無恙終于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拉開了一旁的抽屜,取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江未。 江未不明所以地打開,看到里頭兩個有些粗糙的陶人,一大一小。 李無恙又問他:“怎么樣?” 江未匆匆一瞥,點頭道:“挺好的?!?/br> 李無恙又咧了下嘴,說:“陸說,自己做的,更好。我想也是。比那些,隨便買的,更好,哥哥覺得呢?” 送人的話,很有心了——無恙,可以聊聊昨天的事么?”江他其實沒什么心情去多留意這兩個小玩意兒,一邊問著一邊將那禮盒重新包好。 目光追隨著那兩個陶人,從江未的手心、到狹小的禮盒,再到封閉的抽屜,李無恙神色一點一點僵硬,最終恢復到了他慣常的樣子。 “沒結束?!彼f,盯著抽屜的把手。 “這才是,第一件事。”他接著說道,不和江未對視,對江未的問題置若罔聞。 又是這種態(tài)度。江未略有疲憊道:“你不要逃避問題——這不是什么小事,你得答應我,在你成年學會開車之前,不再讓沈賦臣私下里給你開車了。包括以后任何危險的、不是你這個年紀可以做的事情,絕對不能再做了。” 在他說話期間李無恙忽然說了句什么,他隱約捕捉到“喜歡”的字眼,頓時擰眉:“就算喜歡也不可以?!?/br> “可以的。”李無恙的眼睛開始泛紅,有些許血色從眼尾開始蔓延。 “怎么就可以了?喜歡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么?你有沒有想想,這種喜歡,會給你自己、給其他人帶來多少威脅和傷害?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你的速度再快一些,或者我和鄭北陽不在旁邊——” “那為什么,他可以?!”突然之間,李無恙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似的,音量猛地提高,語氣幾乎兇狠地打斷了江未的話。 他從沒這樣大聲過,還在此情此景下,帶著不肯聽人言的執(zhí)拗,江未被他這態(tài)度給氣到了,騰地站起身,也高聲道:“因為他成年了!” 李無恙的眼睛里血紅一片,他仰著頭,定定地注視著江未數秒,啞著嗓子—— “那我去,殺了他。” “你說什么?!”江未沒聽清似的。 “我說,殺了他。” 氣血騰地翻涌起來,江未好幾次深呼吸,才壓下心頭怒意,“收回去。我知道你只是氣話?!?/br> “早就想了?!崩顭o恙微微歪著頭,語氣漠然,卻又夾雜著一絲得意,“他嚇死了,是吧。哥哥告訴他,下回就,不止了?!?/br> 江未腦海中登時一陣嗡鳴,他臉上血色盡褪,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少年,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了昨天那場驚心動魄的實際緣由,他的身體開始顫栗,指尖抖個不停,就連聲音也有些破碎了,“所以昨天,你,是,故意的?” 震驚、恐懼、失望、痛心。都在他眼里。 李無恙已經許久沒見到他這樣的神情了,他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安地抓了抓被子,舔了舔嘴唇,“……不是。我只是,生氣。他親你?!?/br> “……他親我?親我這有什么問題嗎?親我,就是你往我們身上撞的理由?!” 李無恙急急反駁:“不是的,我看好了,不會撞到,哥哥!” 江未感覺陷入了一片混亂,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牽扯到這地步了,似乎還有些什么被搞混了漏掉了,可過分激動的情緒,讓他根本無法分辨無法理清,那個少年理所當然、毫不知錯、讓人無法與之交流的態(tài)度,讓他生氣得幾乎喘不上氣—— “……這是重點嗎?重點是你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開車想撞人想害人想殺人!撞我或者撞他難道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區(qū)別!鄭北陽永遠消失才好,可是永遠不會傷害哥哥。他在心里焦急地大喊著,可是看著哥哥這樣生氣的樣子,他終于知道這永遠都不能說出來的。其實本來一點也不想讓哥哥知道的。 可是有些話已經說出口了。 他死死地抓著被子,手掌攥緊,泛青的骨節(jié)似乎泄露了他的一點慌張,他絞盡腦汁想著一定要說些什么,一定要解釋,不然—— 他沉默得太久了,但沉默與否都無所謂了。 早在李無恙幼年,江未就察覺他性格里有一些不受控的東西,他也做過一些過激的事情,可也就僅限于那些了。大多情況下,他都是理智的,懂事的。 這么多年走過來,江未總覺得,那些不受控的東西即使存在,也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去規(guī)避。 他孤冷、自閉、懵懂,他用錯誤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為達到目的偏激行事;他帶他看書、給他講故事,他解釋、勸告、叮囑,讓他自省、聽他承諾、并不縱容。 李無恙做過錯事,可也平平安安、規(guī)規(guī)矩矩長大到現在,聽話懂事、禮貌待人,也并不跋扈、行惡,自己不過陪伴了他那么短短幾年,可其實也厚著臉皮偷偷驕傲過的。 這么多年里,李無恙帶給他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并不亞于他在學業(yè)上取得的成績。 可是,這也僅僅是他自以為罷了—— “算了。你大概早就忘記我給你說的話了吧?!彼行┢v地挎下了肩膀,轉過身—— “是哥哥先,撒謊的!”身后傳來一聲有些痛苦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