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盛景，永無天日。

    人們都說長夜是罪惡的象征，這話不無道理。黑暗是所有不堪最好的匿藏，污濁的人將罪惡埋入晦暗，得到一份庇佑；墮落的人將靈魂軀殼出賣給黑夜，求得容身之所。

    阮重笙躺在軟榻上，直勾勾地看著窗外，烏云漸將繁星圍繞，云天都依舊是云天都，點(diǎn)點(diǎn)星光都如塞北煙雨、江南飛雪般珍貴，縱偶得也是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嗜酒如命的師父。

    愛美如命的姑姑。

    沒了。

    都沒了。

    這世上，當(dāng)真只余他孑然一身了。

    他已經(jīng)在這里一動不動躺了足足半月。

    “你要不要吃點(diǎn)東西？”秦妃寂立在他旁側(cè)，問著半月來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依舊沒得到回應(yīng)。

    她嘆了口氣，正欲抽身離去，身后忽有一道沙啞至極的聲音：“等等?！?/br>
    阮重笙還是維持著看向窗外一動不動的姿勢，這曾經(jīng)胡天海地嬉笑怒罵的人，現(xiàn)下像極了具行尸走rou，似乎唯一能值得他期待的，已只余死亡。

    秦妃寂看著他，明明是毫無起伏的表情，她卻仿佛透過那雙空洞的眼睛，聽見了灼痛的哭嚎。

    但事實(shí)上，自裴回錚落靈心死于他手到現(xiàn)在，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他說：“我要見……”他用力喘了口氣，竟還慢慢笑了：“……母親?！?/br>
    這半月間，蒔姬來過幾次，只是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真正仔細(xì)看清對方的臉。

    她是個(gè)非常美麗的女人，妖極艷極，用盡世間言語都難以形容的美貌，舉手投足盡態(tài)極妍，任何人為她瘋狂都不稀奇。

    ——哪怕是那位號稱九荒第一人的青衣君。

    見了她就會有一個(gè)念頭，這樣的人，確實(shí)有能讓天道之子阮天縱沉溺其中、自取滅亡的資本。

    這張臉?biāo)膊⒉荒吧驗(yàn)樵缭诮鹆牝渻毫种?，已有一面之緣?/br>
    “笙笙，到阿娘身邊來?！彼惺?。

    她端詳著這張臉，嘆道：“不像我，也不似阮郎?！?/br>
    阮重笙避開她的手。

    蒔姬看著他，倒也不在意，反是輕柔道：“笙笙，現(xiàn)在你終于回到阿娘身邊了。天九荒上的所有人都不是好東西，你不要為他們傷心?！?/br>
    阮重笙一言不發(fā)。

    “笙笙，你為什么不看我？”她歪著頭，總是媚眼如絲的雙眸此時(shí)帶著真切的疑惑，“難道是為了那個(gè)裴三和高靈心？他們都不是好東西，都是有所圖的。只有我會真的對你好，因?yàn)槲沂悄愕陌⒛镅健！?/br>
    裴回錚、落靈心。

    這兩個(gè)名字落在心間，不啻于兩把利刃。

    他低著頭，整個(gè)人都在微微顫抖，埋在陰影里的臉看不見神情，但露出的頰側(cè)卻浸滿不正常的蒼白：“……當(dāng)年我在街邊落魄無狀，是師父共姑姑帶我回家，予我錦衣玉食，教我讀書認(rèn)字，手把手授我畢生所學(xué)，悉心教我為人之道，解囊相授，一腔真心呵護(hù)我整整十年。”

    “我人生第一部書是姑姑遞到我手上的《九荒圖鑒》；第一樣武器是師父親手為我削的木劍；第一件冬襖是姑姑為我縫紉，扎得她一手血珠；第一把利兵是師父費(fèi)盡心思尋來的扈陽扈月……”

    “可現(xiàn)在，我的師父和姑姑，沒啦。”

    阮重笙抬起頭來看著她，似哭似笑：“夫人，母親，我這近十九年的人生里，哪一段路是你陪著走過的？哪些呵護(hù)關(guān)切是你做的？如今我終于如你所愿墮入云天都，你還來說這樣的話？！”

    “母親”二字給他帶來的，只有災(zāi)難和痛徹心扉的淋漓鮮血。

    “……可這一切，都因九荒、因你父親而起啊?！?/br>
    蒔姬從背后抱住她的孩子，癡癡嘆道：“……果然是阮郎給我留下的種，脾氣像他。也總愛為難我，不肯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br>
    “……”阮重笙試圖掙扎，結(jié)果自不必說。還是蒔姬自己坐回去，他方得喘息。

    她坐的曾是屬于易山歲的王座，只是崖因?qū)m早已易主。

    時(shí)過境遷，物是人非。

    阮重笙看著托腮含笑的蒔姬，問了一句話：“在你眼里，我那位父親，到底是怎樣的？”

    “他啊……他挺好的，我喜歡他?！鄙P姬咬著指尖，鮮紅的蔻丹也被含在口中，她咯咯笑著：“他是我的夫君呢。”

    魔女無心。

    原來那傳說中轟轟烈烈、橫亙天道不容、死生大義的愛情，終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好像看穿了阮重笙的想法，她道：“我恨他，我當(dāng)然恨他。他在我分娩時(shí)，把我丟給那群想要我命的人；他跟別人謀劃帶走我的孩子，暗地交給了外人撫養(yǎng)；他為了不負(fù)師門，又不負(fù)當(dāng)初給我的誓言，就給了我一劍，逼我陪他去死，還美名其曰‘殉情’……你說，我該不該恨他？”

    蒔姬說著自己笑得更歡，望著她和話里那個(gè)男人的孩子，神色幽深，“笙笙啊，某些地方來看，你真像他?！?/br>
    阮重笙卻是抬起手腕，與她對視：“這是什么？”

    “名作‘游絲’，別擔(dān)心，這在云天都很常見?！鄙P姬毫不意外他這樣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植進(jìn)他體內(nèi)的東西，甚至還有點(diǎn)愉悅，像是母親為兒子的聰慧感到由衷歡喜。

    阮重笙咬緊牙關(guān)，“這是什么東西？cao縱人的蠱毒？！”

    她歪著頭，似乎有些不喜歡這個(gè)說法，但還是承認(rèn)：“應(yīng)是可以這樣算的。無妨，只要熬過了這一天，你日后修習(xí)自當(dāng)快得多，一日千里也并非無望的?！?/br>
    阮重笙當(dāng)下運(yùn)靈辟去，頓時(shí)血流如注?？墒翘郾闾哿?，未見半分效力，那紅絲仍順著他周天經(jīng)脈四散蔓延，迅速攀至頸間，喉頭隱約泛出紅點(diǎn)，一閃而逝。

    “我從不相信天資，也不相信捷徑?！彼蛔忠活D：“我相信我自己！”

    蒔姬憐愛道：“傻孩子，阿娘在幫你。若無‘游絲’相助，你怎么斗得過你舅舅呢？”

    天九荒上，云與山與亭與水，鹿與魚與鳥與花。

    木搖霜站在蓬萊江心洲外，梨花簌簌飄落。

    她輕聲道：“厲掌門已然盡力。”

    引陽上君自煙云中緩步而來，不辨神采。

    自那日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后，他已然許久未曾開口說上一句話。

    渺渺層云后，厲回錯(cuò)仍守在一具木棺前。

    不斷有人告訴他：“阮重笙是自愿墮魔?！?/br>
    晉重華抬眼，緘默無言。

    木搖霜跟在他身后，語氣低緩：“這也是唯一的活路?！?/br>
    晉重華笑了笑，忽道：“我會離開一些時(shí)日?！?/br>
    木搖霜：“你要去云天都？！”

    回應(yīng)她的，只有沉默。

    “……晉重華，你想清楚！這天九荒最不能涉足云天都的人就是你！”

    “那若我剝離了靈氣呢？”

    “瘋了……你真的瘋了。”

    她顫聲道：“你百年修為就這樣棄如敝履？”

    “沒什么遺憾的?！彼f：“我答應(yīng)過他，無論如何都不留他一個(gè)人。”

    “晉重華！你別忘了你是引陽府的主人，你的職責(zé)是守一方太平，你不僅僅是蓬萊仙島的晉重華，你也不僅僅是……不僅僅是他的師兄……”

    “我一直以為你是自持冷靜的人。”

    “我從來不是，只是你不知道?！彼f：“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也并非真是個(gè)涼薄之人?！?/br>
    她深深望著眼前人，“你當(dāng)真看不破嗎？”

    “我不會丟下他一個(gè)人?！睍x重華輕輕道：“縱然他有天大的罪過，我跟他一起擔(dān)著?！?/br>
    “他已經(jīng)是九荒眾矢之的！”

    “搖霜。”晉重華對她說：“我不在乎?！?/br>
    引陽上君，引陽上君，東澤天儀，陰陽上明。乃是天罡九荒最年輕的上君。放眼修真界，有幾家女兒不慕那位高山仰止的引陽上君，幾家女兒不想鳳冠霞帔七彩流霞，風(fēng)風(fēng)光光涉過煙陵渡，入住引陽府？

    可是引陽上君不止是引陽上君。他是晉重華，是天祖與蓮真仙子的獨(dú)子，一開神智就是成人模樣，不老不死，不生不滅，是天罡九荒最后一名擁有天道血脈的人。除了蒼茫天云嵐，世間再無人血脈堪與他并肩。

    但是能力越強(qiáng)，責(zé)任越大。

    晉重華或許不能為自己而活，可他想為阮重笙魔瘋。

    “我剛有神識，便接受了父君和母親半數(shù)傳承，他們給予我一半力量，又用另一半力量維持天罡九荒平穩(wěn)，繼而魂飛魄散?！?/br>
    他說這些話的時(shí)候，表情依舊很平穩(wěn)，沒有半點(diǎn)感情波動：“我從來沒成長過，也不大識得尋常人的七情六欲。”

    一出生就喪父喪母，成了所謂的引陽上君，還被生人帶去蓬萊修習(xí)，轉(zhuǎn)眼就是數(shù)年?？蛇@百年寂寞里，唯獨(dú)一人是不同的色彩。

    他有許多不會訴諸于口的話。或許是那個(gè)孩子抬頭望月的眼神太寂寞，或許是那個(gè)少年縱馬游湖太意氣風(fēng)流，又或許只是某日花前月下，劍風(fēng)拂過，剎那意動。

    一念心動，便也不去思襯對錯(cuò)。

    “當(dāng)真不悔？”

    為了一個(gè)阮重笙，放棄了刻在骨子里的宿命，放棄了一世清名。

    晉重華搖頭。

    他不后悔，他怎么會后悔。

    遇見這個(gè)人，是他枯燥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是他的向往，他的心結(jié)。

    他即青山，他即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