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大袋子貨真價實的現(xiàn)金，女人的神情頓時有些復(fù)雜，像一個什么染料都往里胡亂傾倒的大染缸，驚喜、感激、猶豫、難堪、狼狽……全都一團(tuán)亂麻混雜在了一起。

    斗爭許久，最終還是感激占了上風(fēng)，她驀地握住齊臨的手，猛烈搖了搖，不停點(diǎn)著頭：“謝謝小領(lǐng)導(dǎo)，謝謝小領(lǐng)導(dǎo)?！?/br>
    齊臨被她這么隆重的一謝驚動了，霎時覺得感恩在某些情況下也不是一種美德，至少對被感激者不是。他立馬站起身來，絞盡腦汁，想著怎么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我們真的不是領(lǐng)導(dǎo)，大姐，您真的不用感謝我們，這是大家一起捐的錢?！?/br>
    女人不管不顧，嘴里機(jī)關(guān)槍似的說著“謝謝”，昏沉眸子像是干涸土地巧逢雨后甘霖，她甚至背過去擦了把淚。

    “太謝謝你們了，我……我……謝謝啊，謝謝。”女人大概搜索枯腸也想不到什么動人話語，能表達(dá)自己充沛得快溢出來的感謝之情，只是一個勁兒攥緊齊臨的手，嘴唇機(jī)械地上下翻動。

    “斜！咿……斜！”院里的老人不安生地坐在小板凳上，停下了手中“戳”的動作，扭頭過來歪嘴附和，一根手指來回從胸膛揮舞過頭頂，又從頭頂墜回來，像是把來回劃手機(jī)界面這個動作放大了無數(shù)倍。

    “我……我們家老爺子也謝謝你們吶，他前陣子剛查出來得了肝癌，本來想著就……反正都已經(jīng)這樣了，不如……不如就讓他這么去吧……這筆錢來得及時，是他的救命錢啊，我、我給你們磕個頭吧?！迸朔词帜艘话烟闇I，說著就拎起圍裙要屈下膝蓋。

    齊臨如臨大敵，眼忙疾手快地拉住她：“別別別，這可使不得，我們真的承受不起?！?/br>
    何悠揚(yáng)也是唏噓不已，眼圈差點(diǎn)紅了，可畢竟在外面，還是硬生生給憋了回去：“大姐，您真的不用這樣，這樣我們也不好受啊?！?/br>
    兩人使勁將軟成泥的女人支起來，最后她實在跪不下去，只好木木直起身。她布滿黯淡曬斑的臉上滿是淚痕，有些慌亂地說：“既然這樣，我再去給你們拿些水果吧，請你們一定一定要收下?！?/br>
    何悠揚(yáng)只能應(yīng)下：“行，不過不要太多，我們拿不下的。”

    也不知道聽進(jìn)去沒有，女人即刻轉(zhuǎn)身，從廚房間的掛鉤上扯下幾個布袋，摸著桌緣踉踉蹌蹌地將廚房間的水果全往里面塞。

    何悠揚(yáng)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生怕她一個不留神磕到碰到：“大姐，太多了，您別裝了?！?/br>
    另一邊，齊臨也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這與他最初設(shè)想的“做好事不留名”背道而馳，雖然人家沒問名字，卻差點(diǎn)將他們兩個供上神壇，齊臨尷尬極了。

    他剛將兩大包干果放進(jìn)包里，女人又塞過來一袋子梨：“這都是自己種的，個個甜?！?/br>
    除了供桌前那幾個青蘋果，大概這戶人家所有的水果都在這里了。

    “謝謝大姐，”齊臨無奈收下，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那個……我們可以見見您兒子嗎？他下半年要上小學(xué)了吧?！?/br>
    話一落下，女人就倏地一愣，半闔的眼眸看不出喜怒，但那股凄愴還是從臉上的每一塊肌rou透了出來，她的手不自在地發(fā)著抖。

    就在里屋沉默的當(dāng)口，院子里的老人頑童似的蹬了蹬腿，一腳將屁股底下的板凳踹走，整個人摔倒在地，嘴里原本順流而下的口水拐了個九十度的彎，亮晶晶淌到地上：“康！……小康！孫……孫！窩、窩……孫！”

    何悠揚(yáng)見狀，搶先女人一步，上前將歪倒在旁的木板凳扶起擺正，接著想把在地上鯉魚翻動般抽搐的老人拉起，可是老人不情不愿地甩開他的手，繼續(xù)在地上沒命似的抽搐。

    本就灰撲撲的麻布襯衣，又實打?qū)嵉卣瓷弦粚訂苋嘶彝痢?/br>
    蓬頭垢面，不像個人了。

    女人在齊臨的攙扶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了老人跟前，似乎早已對這樣的情況習(xí)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她輕輕拍了拍齊臨的手：“你們別怕，不要緊的，他又犯病了，我來弄?！?/br>
    接著讓兩個受了驚的小伙后退，自己半跪在老人身邊：“爸，有客人在呢，你別嚇到他們……快起來吧?！?/br>
    “康康！康！咿……康！”老人嘴里鍥而不舍地支吾，就是不肯從地上起來，甚至有越戰(zhàn)越猛的趨勢。他將身體扭成了麻花，蛆蟲似的在水泥地上翻蹭，地上的道道灰塵印像是刮花了的玻璃屏，雜亂無章。

    也像是道道淚痕。

    “爸，你快起來吧，康康……康康他明天就回來?！迸税矒嵝缘嘏牧伺睦先说募贡?，滿口扯謊，隨后用骯臟的手背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和臉頰上未干的淚夾雜在一起，斑駁不堪?？墒菬o論怎么哄，老人始終不愿起來。

    “咿……康！康！”老人的聲音像是嘶吼，將全身上下的力氣都逼到了嗓子眼，又難聽又瘆人，兩條腿不停地在地上蹬，雙手摳抓在地，烏黑的指甲縫陷進(jìn)去不少污黑厚塵。他奮力掙扎，像是要挪著身子前行，尋找什么東西。

    一邊手足無措的何悠揚(yáng)于心不忍，實在看不下去，心急地問：“大姐，這是怎么回事啊。爺爺他怎么了？怎么突然這樣？”

    女人拉起圍裙抹了一把臉，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揮手示意他們避開：“沒事，沒事啊，你們倆退后一點(diǎn)，不要讓他踢到你們。”

    嘶喊聲、安撫聲、重物倒地聲……狹小的院子里亂成了一鍋夾雜著塵世悲哀的粥。

    兩人不知如何上前安撫老人，只能將被他撞翻在地的雜物重新整理好，可惜于事無補(bǔ)，純屬拆東墻補(bǔ)西墻。

    門外偶有同村行人路過，齊臨聽見他們稍稍駐足，嘆了聲“哎，老頭子又犯病了，怎么弄呢你說”便又離開了。

    最終，老人聲嘶力竭的哭喊將體力抽盡，才漸漸躺在地上不動，安穩(wěn)下來。像一條垂死掙扎的死魚，他的胸膛時不時上下起伏凝噎。

    女人汗?jié)窳艘陆?，頭發(fā)亂糟糟粘在臉頰兩側(cè)。她吸了吸鼻子，將滿腔情緒都吸了回去，接著將老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一個猛勁便把他拖拽起來，老人仍在“嗚嗚”反抗，只可惜沒什么力道了。

    好歹也是一個成年男子，即使年老萎縮，份量也不輕，何悠揚(yáng)和齊臨一左一右抬著老人的腿，跟著急不暇擇的女人進(jìn)了里屋。

    就在途徑桌上佛像的過程中，女人完成了一次高效率的禮佛。她小雞啄米般虔誠地點(diǎn)了幾下頭，嘴里還念念有詞，小聲嘀咕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仿佛這幾句咒語，能鎮(zhèn)住老人的癲癇一樣。

    齊臨微微晃神，不禁想聯(lián)想到一個和她相似無比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會到供桌前跪一跪的齊老太太，也是這般敬畏。

    敬畏舉頭三尺的神明……

    女人匆匆忙忙將老人安頓到床上，拉過被褥裹好，老人側(cè)躺著，弓起的脊背就像一只蠶蛹，嘴里含混不清：“咿咿……”

    不知是神明真的顯了靈，還是怎的，老人掙扎幅度越來越小，逐漸趨于穩(wěn)定，慢慢的，一團(tuán)烈火終究是熄滅了。他緩緩閉上眼睛，回到了一開始那種“清醒”——咧著嘴傻笑，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康……康康……”

    這聲“康康”竟沒有變調(diào)，清晰無比地從他嘴里出來，像是親昵地呼喚著誰的名字。

    齊臨見事平歇，才不由得寒毛立起，他滿腹疑竇：“大姐，康康是誰?。俊?/br>
    女人的臉色幾經(jīng)變化，最后將他們拉到大廳里那張八仙桌上坐下。

    “康康……是我的兒子，是老頭子的孫子?！迸岁P(guān)上臥室的門后，也在桌邊坐下，此過程中，她的話語幾欲咽下，最終還是艱難地說了出來。

    何悠揚(yáng)：“我們那兒的信息上說，他曾經(jīng)被人販子拐賣過，是鄰居報警才找回來的，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女人看了看前面兩個模糊的影子：“其實你們不是福利機(jī)構(gòu)的人吧。”

    何悠揚(yáng)和齊臨相視一眼，看來還是沒瞞住，何悠揚(yáng)：“我們……”

    齊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們的，但是錢真的給你們，這個沒騙人，不拿回去?！?/br>
    “機(jī)構(gòu)的人來過幾次的，拍了幾張照片就走了，”女人吞吞吐吐，磨洋工似的說，“這錢你們拿回去吧，其實……其實我沒有兒子了……”

    何悠揚(yáng)眉頭緊鎖：“大姐，不是前幾年找回來了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唉嘆一聲，嘆出一口濁氣，干裂的嘴唇上下顫抖：“康康從來沒有被拐過，他……他……”

    沒有被拐？什么意思？資料有誤嗎？心思重重的齊臨按住女人不斷抖動的手，想安撫一下她的情緒。

    接著，他就聽見女人終于壓抑不住滿腔悲意，捂著嘴巴嗚咽出聲：“他、他是被我們賣掉的……”

    何悠揚(yáng)倏地抬眼：“什么？賣掉？什么意思？”

    女人哽咽著說：“我們家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老頭子智力還不如小孩，話也不會說幾句，吃飯穿衣都要我來弄。男人在外頭給城里人打工，好幾年才回來一趟，一年到頭也就那幾個歪瓜裂棗。我又是個半瞎子，沒讀過書，什么都不懂，就在家里種種地……康康出生后，我們根本養(yǎng)不起，后來就托人……托人賣掉了，可那畢竟是不光彩的事，對外就說是娃娃被人販子綁了去……”

    齊臨腦中嗡的一聲。

    女人繼續(xù)說道：“可是鄰居家熱心，一聽說這件事就幫我們報了警，這……這警察又把孩子給我們找了回來，當(dāng)初收孩子的人販子也受到牽連被抓了?？墒?、可是我們哪里養(yǎng)得起啊，這不是好心辦壞事嘛。后來……我又讓孩兒他爸找了人，那個人也是個人販子，要給我們錢，說我們運(yùn)氣好，生了個男娃，男娃比女娃貴。但我死活沒肯要錢，就想讓他給康康找個好人家……我們什么也不求了，只希望康康不要在我們家受苦，以后能考上大學(xué)，能去大城市，能、能遇上好一點(diǎn)的父母……”

    真相殘酷地裂開。

    怪不得那個老伯神色如此古怪，一次拐賣是家門不幸，兩次拐賣難道是禍不單行嗎，哪有這么巧……這樣一來都解釋得通了。

    虧得村里人機(jī)靈，面對外人的詢問能反應(yīng)過來。

    何悠揚(yáng)下意識看向齊臨，只見他目光黯淡，嘴唇發(fā)白，有些瘆人。

    “我們一家遇到的好心人實在太多了，我……我實在是無以為報啊，你們不讓我磕頭，那我給你們鞠個躬?！迸苏f著便站了起來，她將那一大袋文件夾推到齊臨面前，“這個錢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深深地一彎腰，滿是抱歉與無奈。

    齊臨也不看她，同樣站起身，目無焦距地朝著屋外，臉如白紙，何悠揚(yáng)覺得一陣微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齊臨也不拿回文件袋，也不請女人起身，只是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不該問的”，就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何悠揚(yáng)見狀，匆忙說了句“我們先走了，錢您放好”，就立馬上前去追，什么水果也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