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風大!還有小樹林!
下車后,齊臨幾乎是三步并兩步地跑進了住院部,連例行登記也沒有。 幸虧護士站的護士們都認識他,才沒有因不速之客闖入喊保安。 “這是怎么了?跟投胎似的?!睒窍纶s巧有事上來的護士,看見禁止疾行的走廊上飛過一道白晃晃的人影,回頭疑惑地問本層幾個姑娘。 “60床那個老太太終于醒了,人家孫子高興唄,”責任護士從報表上抬起頭,臉上也有喜色,“都昏迷好幾個月了,年三十送來搶救的?!?/br> 隨后她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不過那個老太太并發(fā)癥挺多的,醒是醒了,但肯定不能下地走路了,能不能挺過今年都不好說,看年紀也是不大,也就七十出頭。他孫子應該還在上學吧,只在周末來??墒且院笠膊灰欢芤姷搅恕?,也是可憐,趁著人清醒,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吧……” 整個護士站頓時唏噓不已。 齊臨氣喘吁吁地在病房門口站定,緩了緩神兒,怕就這么沖進去會驚擾到齊老太太。 他抹了一把額角的汗,平穩(wěn)了一下過快的心率,才按下門把走進去。 門一開,就看見了沙發(fā)上拿著把折疊刀正笨拙削著蘋果的齊偉清,齊臨臉色沒變,沒立即拿出針鋒相對的架勢,畢竟是齊偉清給自己發(fā)的消息,不出意外他會在這兒。 齊偉清一瞧見他,就堆笑著站了起來:“臨臨來啦,累不累,快坐會兒吧。” 而后他又朝病床上說:“媽,臨臨來了,我剛給他發(fā)完消息他就來了,這孩子心里想著你呢?!?/br> 齊臨期待地朝病床上看去,上面躺著的老人依舊沉睡一般,閉合著雙眼,聽到齊偉清說話,才慢慢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然而盡管她很想好好看一看孫子,卻只是半睜著。因為眼皮再也抬不上去了。 齊臨慢慢走到她床邊,握住了她的干枯的手,輕聲道:“奶奶……” 這雙手竟還有點溫熱,齊老太太這幾個月來被護理得很好,整日臥床都不顯邋遢,但是抖擻的精神卻不是精細的護理能換回來的,她還是日益干癟、日益消沉,床單下就一具單薄的骨架,嶙峋得讓人心疼。 不過此時此刻人能醒來,對齊臨來說,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齊老太太被攥住的大拇指在孫子的掌心中微微動了動,她張開了嘴巴,像是要說些什么,先是演啞劇似的做了幾個嘴型,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喉嚨口發(fā)出一點干枯的聲音:“臨……臨……” 齊臨的眼眶頓時紅了,他貼得更近了一點:“奶奶,我在呢?!?/br> 齊老太太每說一個字,就要斷斷續(xù)續(xù)地休息一會,像是一個渾身被抽干了力氣的人,仍殘存著一口氣不依不饒地負隅頑抗。齊臨自然于心不忍,他吸了吸鼻子:“奶奶,不要說話了,好不好,休息吧?!?/br> 齊偉清看著齊老太太這個樣子心里也不好受,他將遮光窗簾拉上:“對啊,媽,實在累就別說話了,睡會兒吧?!?/br> 齊老太太輕輕搖了搖頭,這么多月,已經睡夠了,孫子來看他,高興。 拼了命也要打起點精神,她緩緩抬起胳膊,青筋盤繞的手離開齊臨的手心,反過來覆在他的手背上,僅這個對尋常人來說十分簡單的動作都很吃力。 上了年紀的人手掌本就寬厚,哪怕現在她的手背只剩一層皺巴巴的皮,還是能夠裹住一個男孩子的手。齊老太太吐字困難:“高,高……考……” 齊偉清領會了她的意思,語調高昂地對齊臨說:“臨臨,快要高考了吧,到時候好好考,給我們家爭氣。” 就差捏成拳頭舉上天了,他加油鼓勁的樣子,仿佛是自己要沖鋒陷陣。 齊臨很想回頭吼一句“關你屁事”,可是在奄奄的齊老太太——這個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家和萬事興”的老人面前,終究不能任著性子胡來。 他只能咽下滿腔怒火,背對著齊偉清,輕輕“嗯”了一聲。 然而齊偉清卻蹬鼻子上臉地以為兒子親近他,他用小刀將手中的削好的蘋果一分為二,大塊的遞給了齊臨。 齊臨瞥了一眼那只肥碩的手,覺得它屬于一只懷胎十月的豬頭,情不自禁地皺眉。他順著胳膊上去看了眼齊偉清,依舊是油腦肥腸的滑頭樣。齊臨調動面部肌rou,拼命撫平眉毛,深吸了兩口氣,在齊老太太期待的眼神中接了過來。 將死之人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父子和解、幸福美滿這類溫馨結局,黃泉之下才不必牽腸掛肚。齊老太太欣慰地拍了拍齊臨的手:“狀……元……” 齊臨怔怔地看著她。 齊偉清:“是說我們臨臨能考狀元呢,是不是啊媽?是這個意思吧?” 齊老太太朝空中比劃了兩下:“筆……筆……” 什么筆?齊臨斯文地小口咬著蘋果,食之無味,棄之大逆,心中泛著惡心的酸水,一時沒能領會齊老太太的意思。 齊老太太有些急,她繼續(xù)伸手在空中來回比劃,啞著嗓子:“狀……元筆……筆……” 齊臨一愣,每年齊老太太去廟里燒香都會給他帶回來一支筆,說是向文殊菩薩求來的,能保佑他考高分,時常叮囑他考試時放在筆盒里??赡贻p人總是不信這些,寧愿多做幾道題也不愿意考試時帶上。 “奶奶,您是不是想讓我高考的時候,帶上您在廟里求的狀元筆?” 齊老太太的眼里發(fā)出光,嘴角向上撇了撇:“帶……帶上……” 齊臨一把握住齊老太太亂晃的手,不讓她再亂動:“好的奶奶,我一定帶上,您別擔心,我一定好好考。您放心……您放心……” 齊臨將額頭貼在老太太的手背上,像以前無數次做的那樣:“奶奶,累的話就睡會兒吧,別說話了,好不好?” 齊老太太安心地點了點頭,但仍是沒什么睡意,就想多看幾眼這個一手帶大的孫子。 因為天不假年,以后……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嘍…… 這天齊臨在醫(yī)院呆到了日薄西山,再回學校也沒什么意思,他親耳聽著齊老太太發(fā)出輕鼾才離去。齊偉清也在病房里坐了很久,齊臨雖然沒有和他吵起來,但是全程也沒怎么理他,交流止步于“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么”和“不餓”“不想”。 宋敏去世后,齊偉清一年到頭回家次數幾乎是逐年遞減的,不過每次從外地回來,都像是要把當地的所有土特產都大包小包地買回來給親朋好友嘗嘗鮮,盡管那些東西在齊臨眼里一文不值。 這次齊偉清又給兒子帶了一堆不知道什么動物身上的rou干,想讓他帶回家去,齊臨看也沒看。要是真差這一口吃的,他也寧愿吃泡面。 齊老太太醒后,齊臨日子過得好像更多了點念頭,在學校也越加發(fā)狠,簡直成了一個毫無感情的做題機器。 何悠揚又是個不服輸的,也是整日埋頭苦讀,不斷追趕著齊臨,兩人以一種良性循環(huán)的步態(tài)穩(wěn)步前進。 初夏的風越暖,離高考就越近。 夏夜,教室窗外的梔子花飄起汪曾祺筆下,“去你媽的,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的傲嬌碰鼻子香,纏纏綿綿地沁入肺腑,似乎是有安神醒腦的作用,何悠揚很少再覺得固定在座位上寫作業(yè)是不能忍受的折磨。 可這次卻是齊臨把課間還留在座位上的何悠揚叫了出去。 “怎么了?這么看著我干嘛?”齊臨被他看得不自在。 “……你叫我出來干什么啊?”何悠揚神兒還在剛才那道山路十八彎的題上,一時有點木木的。 齊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干什么,吹風啊?!?/br> 何悠揚:“啊?” 齊臨:“啊什么?以前不是每次課間你都要叫我出來吹風的嗎?說是換換腦子,不去還不高興?!?/br> 何悠揚這才從剛才那堆導數中出來:“……哦?!?/br> 好像確實是這樣,今天反常的是他自己。 他立馬皮了起來,興致勃勃地拉著齊臨:“走,別在教學樓吹風了,去cao場吧,那兒風大!還有小樹林!” 齊臨:“……” 空曠的cao場上也不是沒有人,夜跑的學生零星幾個,牽著小手的則多是低年級學生。晴朗的夜空又高又遠,周圍的居民樓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夜風恰到好處地拂過,靜謐得讓人蠢蠢欲動。 何悠揚沿著cao場邊緣的白色直線倒著走,像是公園里預防老年癡呆的老大爺。他雙手揣在褲兜里,晃悠著腿慢慢往后走,齊臨一步一步跟上他,將步子拖得悠閑緩慢。 何悠揚看著眼前的齊臨,突然笑了:“上學期停電那次,難得晚自習泡湯,后來竟然還戲劇化地來電了,老班要把所有學生都叫回去,還好我機靈,拉著你往這兒跑?!?/br> 何悠揚前傾身子,注視著他:“你那時候明明喜歡我,卻打死不承認?!?/br> 齊臨剜了他一眼。 “還說什么‘我喜歡你,但是關你屁事’,你現在自己聽聽,這像是人話嗎?”何悠揚拖著慵懶的語調,興師問罪。 何悠揚的眸子在月光下折射出皎白的柔光,就這么平鋪直敘地看過來,齊臨又不是坐懷不亂的和尚,頓時一顆心都不夠跳的。他一步步按著何悠揚的步子往前走,聽他不要臉地繼續(xù)說道:“你喜歡我,怎么能不關我的事?你喜歡我有經過我的批準嗎?” 齊臨輕笑一聲:“你不批準又怎樣?” 何悠揚忽然做了個大步往后退的動作,卻沒想到只是虛晃一下,他趁機上前一步抱住了往前邁步的齊臨,搞得像是齊臨投懷送抱似的。 何悠揚將人摟在懷里,抬手揉亂了他的頭發(fā):“不批準?不批準有你哭的?!?/br> “別動,難受。”齊臨頂著一頭雞窩,還被略微有些長的頭發(fā)扎到了眼睛。 “你頭發(fā)有點長了,是不是最近沒空去剪?”何悠揚貼著齊臨的胸膛,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將齊臨腦后的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卷在食指上,又松開,“要不要等會兒放學了,我給你修一下?” 齊臨不知道何悠揚什么時候還學會了這項技能,揚了揚眉:“你還會剪頭發(fā)?哪學的?” “我有時候懶得去理發(fā)店,給自己剪過,男生的頭發(fā)沒有女生那么復雜,不用洗吹,剪剪就行,很簡單的。”何悠揚信誓旦旦,十分技癢,“等會我問班上宣傳部借把剪刀。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手藝嗎?” 齊臨確實也覺得男生打理頭發(fā)方便,剪掉幾寸的事兒,便信了他的鬼話,也省得自己再跑一趟理發(fā)店,他點了點頭:“行,試試吧?!?/br> 何悠揚圈著他的手緊了點,得寸進尺道:“那你得讓我親一下?!?/br> 齊臨:“……為什么?” 何悠揚一臉理所當然:“理發(fā)不要付錢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