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坐在床邊的霍越澤憔悴了不少, 眼睛里遍布著紅血絲, 像是從來沒有睡好覺，一邊摩挲著程舟的手，一邊翻著話本慢慢念著。

    程舟的心忽然就有些尖銳的疼,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控制不住眨了眨酸澀的眼, 所有的畫面陡然消失。

    霍越澤還在輕聲安慰著他, 把他整個人抱在懷里, 有一下沒一下拍著他的背。

    程舟呆呆看著他半晌, 忍住心里酸酸麻麻的疼, 像是沒骨頭一樣靠著男人，心緒止不住翻飛潮涌。

    他又有什么資格責怪這人呢？

    霍越澤好歹把小湯圓兒養(yǎng)得胖墩墩的, 就連小臉蛋上的嬰兒肥都是rou乎乎的。

    小崽偷偷掉眼淚的時候, 程舟也沒能早點醒來安慰自己的蛋寶寶, 甚至缺失了那么久的陪伴，他自己也不是一個好爸爸。

    霍越澤看著他紅紅的眼圈，道：“總算是不哭了，現(xiàn)在好點沒？”

    程舟嗯嗯點頭, 抬眼和他對視片刻，主動親上他的唇, 笨拙著用自己的溫順討好著眼前的男人。

    唇齒分離, 霍越澤又不滿足地湊過去親了親, 這才開始秋后算賬, “現(xiàn)在能告訴我到底為什么哭了嗎？我出門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程舟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低聲道：“你走了沒多久，湯圓兒就覺醒了精神力，我?guī)退崂砹四切﹣y竄的能量……”

    “什么？”霍越澤當即散開精神力，果然在客廳捕捉到了一絲新生的精神力。

    小崽不太熟練地收回了不小心溢出的精神力，水汪汪的圓眼睛好奇地望了過來，聲音也有些?。骸鞍劝?。”

    還真覺醒了精神力，霍越澤低頭道：“湯圓兒是不是哭了？”說話的聲音那么啞。

    “對啊，他本來就不大，才是兩歲多的小寶寶，肯定忍不了覺醒精神力的疼痛，當然要哭了?！?/br>
    “那你呢？”還是沒有和他老老實實交代清楚，霍越澤幽幽道：“我一回來，你就氣得追著我打，口口聲聲說我冷落了湯圓兒……”

    程舟蜷縮在他的懷里，果斷閉眼裝死。

    霍越澤問了幾次都沒能撬開他的嘴，無奈道：“餓了沒？”

    話音未落，程舟狂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

    霍越澤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認命地把他抱到一邊，“等著，我去熬點粥，待會再和你好好問清楚！”

    今天的天空很藍，陽光那么亮。

    小崽手里搖著鈴鐺，圍著程舟跑了一圈，又興沖沖地跑過去，臉頰貼著畫滿星空的墻，“叭叭，很好看。”

    程舟笑了一聲，清澈的眼神從頭到尾都在圍著他轉悠，像是要將小崽的樣貌深深地印在心底。

    吃飯的時候，他咬著玉米餅子，緊挨著霍越澤坐在旁邊，看著男人低頭一勺一勺地給小崽喂粥，臉上沒有一點不耐煩的表情。

    他想，霍越澤也很愛小湯圓兒的。

    在程舟陷入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霍越澤絕對比任何人都要煎熬痛苦。程舟忽然覺得，他一點也不怪霍越澤冷落小湯圓兒了。

    說到底，上一世的那些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所有的歷史軌跡都已經(jīng)改變。

    更何況霍越澤也答應了他，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會一直對湯圓兒很好的。程舟莫名地有些安了心。

    吃完飯，霍越澤不慌不忙地收拾了碗筷，提溜著想跑的程舟進了臥室，“說吧，之前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說我冷落了湯圓兒？”

    程舟左右翻滾著，蒙著被子不肯和他好好說話，伸腿纏著他，“我想你抱抱我?！?/br>
    “……別想著轉移話題，老老實實交代，舟舟，我的耐心可沒那么好！”

    可惜程舟還是把他的話當了耳邊風，催著他說道：“你把精神屏障打開啊，把聲音隔絕開，湯圓兒現(xiàn)在也有了精神力，說不定會偷聽到的！”

    說著他又猛地推倒了霍越澤，被子蒙了上去，霍越澤看不見他的動作，只覺得腰間被人狠狠咬了一口，程舟那對尖尖的小虎牙咬起人來一向都是刺刺地疼。

    幾乎是眨眼之間，精神屏障迅速延伸擴展，帶著勢如破竹的氣勢蔓延開來。

    客廳自顧自玩耍的小崽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往前伸著腦袋，果不其然，小腦門明明白白地抵住了一片無形的透明墻壁……

    他下意識想用自己新得來的精神力偷偷破了這個屏障，還沒來得及行動，霍越澤就察覺到了異常，強大的精神力威壓徹底散開，及時摁住了某個不安分的小電燈泡。

    ——好好呆著！

    小·明亮亮的電燈泡·崽：“……”

    中午十二點整，太陽高高掛在天上，秋天的陽光沒有那么熱，曬得人暖洋洋的。

    程舟坐在門口，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抱著搪瓷缸喝了一大口甜滋滋的蜂蜜水，總算是沖淡了嘴里的味道。

    小崽已經(jīng)趴在圍欄里睡了過去，霍越澤把小崽抱到床上蓋好薄被，走過來笑道：“還是很難受？”

    程舟白了他一眼，完全不想和這個臭不要臉的王八蛋說話。

    霍越澤強硬地將人抱到懷里，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更不要臉的話，說得程舟很想和他翻臉無情。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程舟還是很依戀地靠著他，心里又冒出了那些忽如其來的不舍，“你把收音機拿出來唄，我想聽聽歌?！?/br>
    “湯圓兒還睡著呢，你確定要把聲音放出來？不怕吵醒了那個小崽子？”程舟比他還要縱容疼愛那個丁點大的小崽呢。

    話音未落，虛空之中，叮鐺一聲響起。

    程舟忽然覺得眼皮很沉重，那個悠遠綿長的叮鐺聲似乎只有他能聽得見，霍越澤依然有一下沒一下親著他的臉頰。

    程舟不動神色地指了指院子盡頭，“我們到那邊去聽歌，不會吵到湯圓兒的。”

    霍越澤拎出來收音機，在院子的盡頭，靠近門口的地方，程舟直接坐了下來，懶洋洋地背靠著男人閉上眼睛。

    熟悉婉轉的歌聲響起，“春風她吻上我的臉，告訴我現(xiàn)在是春天……”

    程舟輕聲說：“現(xiàn)在明明已經(jīng)是秋天了，葉子都快落沒了?！?/br>
    霍越澤笑了笑，低頭看著他，“你不是也喜歡聽這首歌嗎？”

    “因為你喜歡聽啊?！彼恼Z氣理所當然。

    “也算不上喜歡，這個破收音機里能聽的歌來來回回就那么幾首?！?/br>
    叮鐺聲再次響起。

    霍越澤一怔，有風吹了過來，地上的草葉子輕輕地晃動著。

    他莫名抬頭向上看了半晌，視野里只有藍悠悠的天，白云縱橫，陽光燦爛。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程舟閉著眼，卻分明能看到那里有一個慢慢旋轉打開的圈，淡粉色的天空漸漸顯現(xiàn)，就連云也是接近血腥的顏色，無端有種不詳?shù)臍庀ⅰ?/br>
    他甚至能隱隱聽見異獸嘶吼的聲音。

    在那一瞬間，遠在未來時間線的那人疲憊地閉了閉眼，身影漸漸開始模糊消散。

    可是依然沒能舍得立刻晃動手里的鈴鐺，隔著遙遠漫長的時空呆呆望著，藍色的能量波紋一圈圈蕩漾。

    程舟像是有所感應，靠著他慢慢說道：“你要好好照顧湯圓兒?！?/br>
    霍越澤直覺有點不對勁，“舟舟——”

    “我有點困。”程舟轉身趴到他的胸前，在他的脖頸上粘糊親了好幾下，說：“我覺得，我要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等到夢醒了，我也就、也就醒……”

    叮當聲第三次響起。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某個時空，那人無聲地笑了一下，尖尖的小虎牙也露了出來，呆滯的臉龐反倒顯得格外生動。

    “要結束了?！?/br>
    滯澀的聲音微不可聞，模糊的身形漸漸消散消失，只剩下鈴鐺在地上孤零零地滾了一圈，方寸之間再無任何人的身影。

    程舟只覺得意識仿佛千斤重，眼前陡然陷入一片黑暗，終于，他徹底昏睡了過去。

    “說睡就睡……話還沒說完呢?！被粼綕上袷亲云燮廴丝桃夂雎粤顺讨鄣牟粚牛瑢⑺麄€人抱到懷里，看著他安靜乖巧的睡顏，忍不住低頭親了親。

    他抱著程舟坐在陽光下，也不管衣裳會不會沾上塵土，閉上眼睛陪著懷里的人一塊睡午覺。

    天上云卷云舒，輕風正在慢慢地吹。

    溫度不冷也不熱，陽光也不曬，帶著讓人舒適嘆息的暖意。

    霍越澤還有很多疑問。

    他想等著程舟醒來再繼續(xù)問清楚。

    可惜這時候他尚未意識到自己即將要面臨那些遙遠的、無望的等待。

    程舟再也沒有醒來，閉上眼睛睡得很沉很沉。

    任由霍越澤叫了千百遍也沒有醒來。

    小崽眼淚汪汪地趴在床邊守著他，“叭叭，你快點起來，湯圓兒想和你說話?！?/br>
    煎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

    *

    一九六六年九月初。

    陽光熾熱，街上冒出了一茬又一茬袖子上綁著紅布條的熱血青年，激情昂揚喊著口號。

    那是以青少年為主體的紅小兵組織。

    霍大哥下了班，順路去接放學的那幾個崽子，瞟了一眼路過的那群熱血沸騰的學生。

    一個兩個都不好好讀書上學，一天到晚不是上街喊口號就是起哄批.斗，整個昌安市都被他們折騰地沒法安靜下來。

    他面無表情地穿越人群，沒有說一句話。

    灰色的墻壁早早就刷上了紅色的油漆。

    ——鼓勵廣大知識青年到農村支援建設。

    “大伯，我不想再來上學了，學校里的老師都不上課了?！眲傋叱鲂ｉT的小崽皺眉抱怨道。

    原來的小湯圓兒，現(xiàn)在的霍錦州，胖墩墩的小崽已經(jīng)長成了七歲大的小少年。

    身姿挺拔，臉頰上還有些嬰兒肥，圓乎乎的眼睛依然和程舟很像，可是說話的時候，皺起眉的弧度和冷峻的眉眼卻和霍越澤如出一轍。

    在幾個崽子里，霍大哥一向是最喜歡他的，無所謂道：“那從明天開始，你們就別去上學了?！?/br>
    現(xiàn)在外面亂成一片，一天到晚都在鬧騰。

    學校里的老師大部分都是自身難保，哪里還能靜下心來好好上課？

    正好方曉婷在家里呆著也無聊，倒不如重新cao起舊業(yè)，一塊給家里的幾個小崽子教書。

    霍明宇和霍遠航也跟在他旁邊，都長成了挺拔清秀的青蔥小少年。

    霍明宇自小聰明伶俐，再加上方曉婷額外給他開小灶輔導，讀書接連跳了好幾級，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是初中學生。

    聞言問道：“爸爸，那我也不用去上學了嗎？”

    霍遠航也興奮道：“那我呢？湯圓兒都不去上學了，我是不是也不用去了？”

    “都別去了，課本也不許給我扔了，你們幾個就呆在家里學習，等過陣子看看情況再說?！?/br>
    霍大哥又回頭掃過去，那些紅小兵正圍著幾個壞分子開著大會批評教育，眼不見心不煩，轉頭加快腳步走人。

    “行了行了，快回家，別摻和這些事情?！崩齻€孩子果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