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歌站到城墻內(nèi)側(cè)，沖著城墻下方高聲道：

    “城中各位請聽好，現(xiàn)在定河決堤，河水已經(jīng)從相州沖了下來，馬上就要到幽州。如果現(xiàn)在我們從城門沖出去，那是絕對跑不過河水的，不過半個時辰，所有人都會淹死在幽州城外，所以聽諸位穩(wěn)住心神聽我調(diào)度。大家聽明白了嗎？”

    城墻下的百姓頓時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呼，一時女子與小孩的哭喊聲四起，下面一片混亂。聲歌高聲道：

    “都鎮(zhèn)定！我以冀北王夫人的身份告訴各位，如今局面只能依托高地背水一搏，幽州城墻堅(jiān)固且地勢最高，乃是周遭最安全的所在，馬上把小孩子都遞上來！”

    城墻下的百姓全部愣住，但馬上有人往前沖將小孩子遞給兵士，眼看城墻上變得擁擠起來。聲歌感覺心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氣對旁邊的士兵道：

    “所有人將城墻口封死，不要讓任何人上來！對不起諸位，如今上游還沒有潰堤，細(xì)想可知，對方肯定會在天黑以后將河水挖開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現(xiàn)在是夏天，壬時太陽會完全落山，所以我們還有兩個時辰。今日局面本來應(yīng)該放大家出城上山，但我們兩旁的山麓已經(jīng)被敵軍所占，對方想趁著天色未落將我們圍剿，如果大家沖出城外，幽州就會全軍覆沒。諸位明鑒，定河水流極大，一旦河水沖到幽州，城墻是萬萬保不住的。如今諸位的孩子都壓在城墻上，請盡力將河道挖開引到灤河中，只有這樣幽州中的所有人眾才能得到保全，請立刻出城！”

    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城墻下頓時大亂，一群人不斷朝著城墻口猛沖，更有人破口大罵，一眾士兵不斷抵擋。聲歌差點(diǎn)沒哭出來，但還是探頭出來奮力道：

    “好吧，誰想自行逃走，把自己的孩子接走，現(xiàn)在立刻滾出城！試問諸位，如果逃走能有一線生機(jī)，我為什么不走？府兵為何不走？今日之勢，如果不能一致對敵挖通河道，我們?nèi)紩涝谶@里，萬無可能生還。今日這些孩子的性命不在我手上，而在諸位手上，請立刻出城！”

    一名女子大聲道：

    “現(xiàn)在河水馬上就要下來，如果我們出城挖掘河道，隨時都會被水流沖走，山麓上的敵軍又會隨時向下偷襲，到時候也是一死。你們?nèi)绱诵袕?，豈非草菅人命？”

    聲歌道:

    “恕我直言，如今局面，幽州城中的百姓、王妃、士卒性命都命如草芥，大家沒什么不同！呆會開門出城，請諸位盡快將河水引流，我會帶著府兵為諸位殿后，如果亂軍殺到，就先殺了我。我會派府兵在上游安置紙制的鴿籠，一旦地面濕潤水汽到達(dá)籠子就會破裂，所有鴿子會立刻飛回幽州，我們看到鴿子便立刻撤回城登上城墻。如果撤離不及，也先淹了我這個王妃！今日我們死生一處，我的命不會比眾位賤，也斷不會比眾位貴。請各位放心，我尉遲顯一部向來福大命大，天命不棄，相信今日你我都能全身而退?！?/br>
    聽見這話大家感到絕望，城墻下一片哭聲。一名男子高聲道：

    “幽州如此危局，王爺為什么不趕回來救援？他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我們還有你這個王妃都棄了？王爺如此作為，豈不說明我們背水一搏也毫無勝算？”

    聲歌踩著馬面站到城墻上:

    “諸位幽州百姓明鑒，我與王爺情深義厚，王爺三十歲府中也只有我一個女人，且膝下尚無子嗣。上天庇佑，今時今日我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就算前路有刀山火海，王爺也會盡快趕回來。如今押在幽州的不止諸位的孩子，還有王爺?shù)暮⒆樱H人的生死富貴全在諸位一念之間，請問大家還有什么疑惑？”

    眼看城下百姓和士兵都愣住了，聲歌轉(zhuǎn)身跑下城墻騎馬沖到北門前：

    “守住城墻打開城門，所有人去挖河道，快！”

    城門大開，聲歌一馬當(dāng)先沖了出去，后面的百姓還在觀望，卻見幾名婦女提著鐵锨沖出了城，隨即又是一群人朝著河道gang了過去。聲歌感到松了口氣，沖著府兵高聲道：

    “一路人去放置鴿子籠，另一路人隨我擋住河道，如果有人下來偷襲立刻截殺在這里，不要讓一個亂兵過去，聽到了嗎？”

    話音未落，便聽見一陣狂呼聲自山梁上響起。聲歌接過根gqiang，閉上眼深呼吸一下便狂沖，兩邊人馬立刻打到一處。幽州城外轉(zhuǎn)瞬之間變成一團(tuán)亂麻，泥點(diǎn)和碎石在河道旁亂飛，聲歌舉著槍不住亂打，腦袋上一陣熱辣辣，一道紅色的血流立刻把左眼的視線擋住了。聲歌實(shí)在扛不住了：

    “我靠，這么半天了到底挖開沒有？”

    一名女子的聲音穿來：

    “挖開了，馬上通了！”

    聲歌被一名敵軍拉住袖子，兩人拉拉扯扯起來：

    “去挖另一邊，把河道再引到東邊的低地里……”

    話音未落，北方平原上一大群鴿子騰空而起，在西沉的深藍(lán)色日暮中朝著幽州的方向飛來?？匆娺@個情景，眾人都是一愣。下一瞬間，一陣巨大的轟鳴伴隨著泥土味朝著幽州的方向奔涌而來。聲歌和幾名侍衛(wèi)聲嘶力竭：

    “水來了，回城！”

    聲歌身邊的敵軍聽見這話立刻變了臉色，幾個人立刻打馬朝著山上逃去，另外十幾個人沒反應(yīng)過來，還在原地發(fā)呆。聲歌打著馬在原地兜了個圈，正想著應(yīng)該怎么跑，卻看見一道水柱自上游朝著幽州方向疾馳而來。這水柱比河床高了近一丈，褐色的水流中卷著銀白色的水花，活像一條自地表沖擊過來的巨龍。

    從沒見過這種情景，聲歌張著嘴瞪著眼一句話說不出來，河道旁的百姓們開始不斷扔掉手里的鐵锨奮力朝著北門跑。要不是親眼看見，聲歌簡直不敢相信一群沒受過訓(xùn)練的普通民眾，能跑得比受訓(xùn)過的士兵還快還利索，而且一邊跑還一邊畫波浪交錯躲閃，幾乎沒有人撞到一起，簡直是天生的步兵。幽州北門的士兵已經(jīng)顧不上看守城墻入口，全部沖下來急速將城門拉開讓百姓登上城墻。

    懵了好半晌，聲歌又回頭看，卻見沖過來的龍頭水柱已經(jīng)到達(dá)了挖開的鴻溝處，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轟鳴，地面劇烈震顫，連馬都開始左右搖擺并不斷尖聲嘶叫。下一瞬間，水柱再次沖天而起，龍頭上忽然立起兩支巨角，一支朝著挖通的鴻溝xiele過去，另一條朝天上飛濺起來，然后向著低地緩慢流淌。聲歌長長吁一口氣，卻見縮小了一圈的龍頭停了一下，仿佛正在無聲地對天長嘯，忽然又一頷首朝著幽州方向疾沖。四下里發(fā)出一陣尖叫，聲歌渾身發(fā)抖，聲音也劇烈震顫：

    “把四道城門都打開！所有人登上城墻，擠一擠，所有士兵撤回！”

    一切都亂了，眾人騎著馬朝著城墻飛馳，眼看幾名士兵奔入了洞開的北門，聲歌用力打馬也想要沖進(jìn)去，忽然看見自己左側(cè)一人一馬乘著水流沖浪一樣被卷進(jìn)了城門。忽然感覺兩條褲腿都被濺濕，聲歌下意識地回頭，身后的水柱正自后面朝自己撲過來。聲歌啊地尖叫一聲，卻忽然感覺有人從城墻上蕩下，自己被七手八腳地扯住了后領(lǐng)、胳膊和袖子，然后被人非常粗暴地扯上了城墻。

    聲歌跪在城墻上喘氣，感覺腿非常軟。再回頭看，水柱已經(jīng)蕩得高過了城墻，馬上就要撲到北門的城樓上頭。聲歌已經(jīng)完全傻眼，兩名婦女沖過來一邊一個架起聲歌就往旁邊跑。

    只聽空的一聲巨響，城墻開始左右搖晃，無數(shù)道骯臟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拍在了馬面上。聲歌趴在地上，心里想著也不知道這城墻結(jié)實(shí)不結(jié)實(shí)，蓋的時候有沒有人吃回扣。

    正胡思亂想，城墻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左右蕩漾起來，而且越蕩越兇，越蕩越浪。隨著一陣轟鳴與抖動，城墻北門忽然被水流拍塌了，聲歌只感覺自己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然后和破碎的城墻一起直接跌進(jìn)了北門內(nèi)，在一大道泥水的裹挾中跟著無數(shù)草木、磚石一起蕩過了幽州南北向的大路。聲歌看見幽州城的正中有個鐘樓，過了鐘樓是鼓樓，過了鼓樓是一大片坊市，雖然市集都沒開門，但是一家店上掛著絨花的招牌，招牌旁邊還墜著一支小絨花，旁邊是一家不知賣什么的店鋪，上頭寫著“冰碗”，看起來時夏天才有的零食。聲歌感覺自己快被沒頂了，而且四周都是臟水，嗆了一口幾乎等于喝了一口大糞。正恍惚，聲歌忽然看見自己頭上又是一道城墻略過，“大好河山”四個大字映入眼簾。

    從北門被沖到了南門？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忽然間聲歌感覺不知撞在了什么東西上，然后一大灘水從自己頭上撲過去，世界一片黑暗。

    過了許久，聲歌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兩個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架著在一個小土包上控水，身邊還站著幾十個人，大家雖然高高矮矮，但是身上都裹著一層厚重的褐色泥漿，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沒有發(fā)型沒有面目沒有年齡段，甚至分不出男女。一名侍衛(wèi)想伸手拍聲歌的臉又不太敢，顯得十分踟躕：

    “夫人，夫人！”

    聲歌哆哆嗦嗦道：

    “不準(zhǔn)打我?，F(xiàn)在啥情況？”

    “北面城墻塌了一片?！?/br>
    “然后呢？”

    “泥水把南邊街巷全撲了。”

    “還有呢？”

    “應(yīng)該有人被呼死在泥里頭，但是具體多少還不知道?！?/br>
    “那水呢？”

    “水都淌出城去了，還在向南邊沖，但水流已經(jīng)小了，應(yīng)該到不了京城?！?/br>
    聲歌嘆了口氣，咚的一聲又趴在了地上。幾名百姓立刻將聲歌從泥地里揪出來，聲歌兩腿癲癇一樣不斷發(fā)顫：

    “快，看看泥里還有沒有活人，整隊(duì)把城墻先隨便補(bǔ)上。給王爺遞信，告訴他這邊的情況?！?/br>
    苻雍拍案而起：

    “什么？！”

    侍衛(wèi)道：

    “現(xiàn)在他們在清理街道，死了將近一百個人，城墻北側(cè)破損嚴(yán)重，軍營和百姓家的財(cái)物也有損失，府里也被泥泡了?，F(xiàn)在他們正在努力搶救財(cái)物，城里物資供給有點(diǎn)問題，但可以慢慢轉(zhuǎn)圜。”

    苻雍臉色發(fā)白：

    “那聲歌呢？她孩子掉了？”

    侍衛(wèi)怪誕地看了苻雍一眼：

    “夫人沒什么事，孩子也……不是，夫人根本沒懷孩子，當(dāng)時局勢不得扯這個謊罷了。”

    苻雍愣了愣，又坐了回去：

    “怎么不按套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