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面
盼望著,盼望著,春天來了,春天又走了,夏秋冬天依次來了又走,我和敖宸互相磋磨著,又度過了一年。 楊佑我成功踏入了十一歲的門檻。 我的生日有一點尷尬,是在寒食那一天,別的小孩再不濟(jì)生日那天也有一碗熱乎的長壽面,可是我,十一年來年年生日都吃的是冷飯。 敖宸那天晚上還特意來笑話我。 我忍不住抓起一個驢打滾就往他身上砸。 他躲得很快,一閃而過,驢打滾砸在一個進(jìn)門的宮女身上。 我大驚失色,生怕別人看見他在我屋子里。 后宮里平白無故多出個大男人,別人會不會懷疑我娘偷人? 在后宮偷人可是重罪! 要是皇上再查出敖宸是個龍,那我就別活了,直接當(dāng)做謀逆處死就好。 可是敖宸老神在在地站在一邊理著衣袖,絲毫沒有一絲驚慌的模樣。 我在看看那個宮女,她好像真沒注意到敖宸在一旁,連個眼神都沒給。只是看著我行禮:“娘娘說,聽著側(cè)屋有說話的聲音,讓奴婢過來瞧瞧。” 我打了個哈欠,裝作很困的樣子,“啊……我就是睡前復(fù)習(xí)一下功課,背一點書,沒事。” 宮女的眼神明顯就是不相信。 看來我不學(xué)無術(shù)不讀詩書的形象塑造得深入人心。 還挺好的。 我又拿出一副皇子的威儀,質(zhì)問道:“怎么,你不相信本皇子的話?” 宮女忙道:“奴婢不敢,只是殿下應(yīng)當(dāng)注意身體,娘娘無論何時都記掛著您。” 我不耐煩地點頭,讓她快點回去復(fù)命。 她面對著我退出了房間,我長舒一口氣,又為著發(fā)現(xiàn)敖宸的一個新秘密興奮不已。 他坐到我床頭,說道:“你對你娘身邊的宮女就是這個態(tài)度?” 我無所謂地說:“反正她的心不在我們這里,在貴妃那里。” 敖宸微微一笑:“你現(xiàn)在倒是懂得了不少宮里面的彎彎繞繞。” 我躺下蓋好被子:“我又不傻,你除了來笑話我還有什么事嗎,沒事我就睡了?!?/br> 他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手掌有點涼,“我看著你睡。” 他在黑暗中,周身也會有一點瑩瑩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就是一雙黑色的眼睛有點看不清,我用被子蓋住大半身體,問道:“你,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見……?” 敖宸點了點頭,“你以為誰都能見著龍神?那我也太廉價了?!?/br> “只有有機(jī)緣的人才能見到我?!卑藉犯甙恋卣f。 “那你為什么纏著我?”我自問自答,“是因為皇宮里現(xiàn)在只有我能看見你?” 敖宸提起被子捂住我的臉,“小孩子乖乖睡覺?!?/br> 我在被窩里踢他,懷疑他根本就是在謀殺。 * 又過了小半年,到了秋天,秋闈結(jié)束不久,皇上突然下旨,從官宦人家中找合適年齡的孩子來給皇子做伴讀。 娘歡天喜地,希望皇上能給我找個家里不錯的伴讀。 我尋思找伴讀又不是嫁女兒,能找個品行端正不給我們?nèi)鞘碌木秃茫陕锓堑谜腥悄切﹤€權(quán)貴子弟。 前朝的勢力和后宮的地盤早就劃分好了。 我就安靜地等到十五歲外放就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敖宸來見我的時間越來越少,這兩個月根本就沒有任何消息。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到湖邊,只能看見水下一條黑色的陰影,喊他的名字也沒有反應(yīng),拿石子砸他也沒有反應(yīng)。 湖水開始漸漸有了波紋。 * 我的侍讀也終于選定了。 那是一個讓我娘非常滿意的人,清貴世家崔氏的十八公子——崔琰。 他好像才十六歲,據(jù)說書讀得很好,芝蘭玉樹,翩翩君子。 崔家也是前朝少見的中立世家。 崔琰看起來人很好,白白嫩嫩的,就像一顆春天剛剛長高的脆竹,舉止淡定優(yōu)雅,眉目如詩如畫。 還行。 我一邊打量著他,一邊歪坐在我的座椅上接受他的行禮。 他的聲音如佩環(huán)相擊,十分悅耳,說話也帶著幾分音韻的節(jié)奏。 “草民崔琰見過五皇子?!?/br> 我把尾指上殘存的鼻屎往前彈,正好彈到他的白衣上。 崔琰微不可查地皺眉。 章炳太傅怒罵道:“無禮無儀,皇子安可失威儀乎?” 我懶得聽他那些之乎者也,橫豎都是罵人的話,我知道他在罵我就好,何必知道他到底在罵什么? 我伸了伸腳,在椅子上盤著有些麻木,半躺在木椅上對崔琰招手:“那啥,我沒做過侍讀,對這方面的流程也不太清楚,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來,我沒啥要求,人呢也好相處?!?/br> “合作愉快??!” 崔琰的眉心已經(jīng)寫著一個川字了,他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近乎悲壯地說著:“草民自當(dāng)用心侍奉皇子?!?/br> 脾氣還挺好。 我抬頭看著站在一邊的太傅,“太傅,我見過侍讀了,是不是可以走了?!?/br> 章太傅花白的兩縷胡須氣鼓鼓地吹起來,“你還有功課要補(bǔ),不能走!” “可是我的皇兄們都沒來上課,為什么今天只有我來!” “誰讓你昨天逃課了!”章太傅拿出戒尺,撈起我的袖子就開始往上打,“明天早上皇上就要來檢查皇子們的功課,你連《大學(xué)》都背不下來!” 昨天我好像逃課去找敖宸了…… 崔琰看我的目光仿若在看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智障。 * 結(jié)果第二天我還是沒能背得《大學(xué)》。 章太傅一副吃了一萬斤狗屎的樣子,臉都綠了,直言我是他教過最愚笨的學(xué)生。 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杇。 還說要是皇上想讓他繼續(xù)在御書房帶著,就別讓我來煩他。 我挺理解他的不容易,章太傅一生清廉正直,不為權(quán)柄但為理想,官居大理寺卿,乞骸骨后被皇上請到御書房來教育皇子。 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 可惜我不是個好學(xué)生。 而整個御書房,似乎也沒有他想教的帝王之才。 他罵我朽木和糞土之墻,我不是很贊同。 但是愚不可及還是有點符合我的形象的。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寧武子在國家有道時是個明智的人,無道時便成了愚笨的人。 連孔夫子也說,寧武子的智慧尚可學(xué)及,然而他裝傻充楞的本事確非常人能及。 皇上罰我在抄寫《大學(xué)》三百遍,連帶著我的侍讀也一起看著我抄,然后怒我不爭地帶著其他皇子去了校場。 差遣崔琰磨墨倒是個好差事,我隨手揪著一支狼毫,便開始寫起來。 他皺著眉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才說道:“殿下,您的字,可能太傅不認(rèn)識?!?/br> 我看看紙上一片筆走龍蛇,宛如飛鴻驚云,道:“本殿下使的是獨門書法,他孤陋寡聞,不認(rèn)識也罷?!?/br> “可是要是重抄……” “哎,只要寫得多,誰數(shù)我抄了幾遍?” 我把筆遞到他面前:“還是說你要替我抄?” 崔琰默默低頭磨起了墨。 * 我一直抄到了后半夜才回去,崔琰也是個直脾氣,硬是站在一旁看我抄到了后半夜才被人送出宮去。 我提著個小燈籠搖搖晃晃地自己走回去,穿過沒有人氣的門庭,娘已經(jīng)睡下了。 她最近好像精神不怎么好,一直想打瞌睡。 平日里我去哪里她都會等著我回來才入睡。 大概是為了我的事情cao勞過度吧。 我在她房門外站了一會,才慢慢走回我的房間。 一踏入院子,我便感覺到一股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漫布青苔水井邊,留下一串濕潤的腳印。 是敖宸! 我咚隆隆地跑進(jìn)屋,一推開門,便看到敖宸穿著那不變的黑衣龍袍,坐在窗下看門外的梅樹。 梅樹上的花都謝了,漸次長出灰綠色的葉片。 他坐在窗下,回眸看著我:“過來?!?/br> 我一直以為他來不來找我,我的生活都是一樣地過著,然而我錯了。 他來找我,我過的就是不一樣的生活。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我只感覺心像被糖水泡過一般,跑過去撲在他的懷里。 他身上那種潮水和海洋的味道立刻包裹著我,水藻一般的黑發(fā)遮住我的眼簾。 他的手十分冰涼,然而卻以一種極為溫柔的力量不斷撫摸著我的脊背。 我輕輕顫抖起來,仰起頭問道:“你去哪里了?” 他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臉白了許多,帶有些許灰色。 那絕不是健康的顏色。 他淡淡地笑著:“就是力有不逮,不能維持人形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br> 我忍不住抓著他胸口的衣服問道:“怎么就維持不了人形了呢?”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掌心,“我說了,護(hù)國的龍氣都是從我身上來的,若是齊國出了什么問題,我的龍氣便會被耗掉幾分,用以維持天下太平。之前的雪災(zāi)是這樣,不過還不怎么厲害,你爹派去的人還算有點手段,沒怎么讓我費(fèi)心就把雪災(zāi)解決了。兩個月前,西北大旱,大概是旱災(zāi)太過厲害,我休息了很長時間才把龍氣補(bǔ)回來?!?/br> 他的臉色更本沒有之前的好,什么補(bǔ)回來,明明就是強(qiáng)撐著。 我大驚失色,“你為什么……” 從來沒仔細(xì)說過…… 我問不出來。 我之所以能安穩(wěn)地待在皇宮里,不正是建立在消耗敖宸龍氣維持的天下太平的假象之上嗎? 他說兩月前西北大旱,可是皇宮里至今沒有消息。 他的擔(dān)心沒錯,要是齊國沒有他的龍氣坐鎮(zhèn),只怕馬上就得玩完。 可是需要消耗外力來維持的天下,又哪里能真正地安穩(wěn)呢……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終是閉上了嘴。 我沒有資格問他任何事情。 又或許是我作為受益者,潛意識里知道我不應(yīng)該撤掉那一塊遮羞布。 他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這個話題,又開始和我講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我聽得心不在焉。 我趴在他的肩膀,手指一卷一卷地玩著他的頭發(fā):“皇上給我指了一個侍讀?!?/br> “哦?是誰?” “清河崔氏十八子,崔琰?!?/br> 敖宸贊道:“倒是個好人物,我就說你今天身上怎么有貴人之氣,說不得是沾了他的光。” 有可能吧,我回想著御書房那幾位侍讀,雖然都是世家子弟,氣度非凡,我還是沒來由地覺得里面只有崔琰能成大事。 敖宸摸摸我的頭,“怎么,你想招攬他?” 我搖頭,“他的野心非同一般?!?/br> 盡管他表面裝得風(fēng)輕云淡,但我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 敖宸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有野心?” “我就是知道!” 我把他的頭發(fā)編成了一只麻花辮,然后又松開。 ※※※※※※※※※※※※※※※※※※※※ (注:愚不可及一句,出自論語,下面的解釋是蠢作者自己胡謅的,看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