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詔獄被視為人間地獄,一旦進(jìn)了詔獄,不留下點什么東西,只怕是很難出來,一般關(guān)押的都是達(dá)官顯貴及相關(guān)重犯。 能夠進(jìn)來,也就意味著從此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幾乎沒辦法再出去,一般都是直接拉到刑場行刑。獄卒們熟知這一點,不管進(jìn)來的人有罪無罪,是何罪名,統(tǒng)統(tǒng)打一頓,打完勒索,交不出錢的便接著打。即便是在這里死了人,只要文書和證據(jù)做得足了,也沒有誰會有心查案。 進(jìn)了詔獄便已經(jīng)是死人,只要死了就行,過程其實沒那么重要。 陰暗潮濕的詔獄里,湛芳穿著單薄的衣服坐在一堆雜草中,蟲鼠啃噬的悉悉索索聲不時響起,被楊佑的腳步驚動。 她勉強(qiáng)抬起頭來,臉上全是黑灰和血漬,掩蓋在雜草中的雙腿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一些烏黑的rou塊掉落在一旁,她手中拿著一塊瓦片,慢慢剃除著自己腿上的腐rou。 靜謐的黑暗中,只有瑞芳手上燈火的一點微光,還有湛芳壓抑著痛楚的呼吸。 “疼嗎?”楊佑突然開口打破了寧靜。 湛芳將瓦片放在地上,將頭低低地彎下,幾乎觸及大腿,“奴婢腿腳不便,不能行禮,望殿下見諒?!?/br> “疼嗎?”楊佑執(zhí)著地問道。 “疼。” “疼就對了,你怎么能隨隨便便去死呢?” 楊佑的語氣平淡無波,瑞芳卻感覺到了比詔獄的陰冷更為刮骨的恐懼。 楊佑看著湛芳腳上流出的污血,笑著說:“你自首,便是一心求死了,還在這里茍延殘喘什么?” 湛芳道:“我怕活不到再見王爺?shù)囊惶??!?/br> 楊佑冷哼了一聲,“見我作甚,只差一點,咱們就可以在下邊見面了?!?/br> 湛芳嘆氣,她輕輕搖了搖頭,“兩位殿下死后都是去天上的人,湛芳罪孽深重,要下十八層地獄,只怕人世一別,從此生生世世再無相會之日了?!?/br> 楊佑沒有答話,詔獄沉重的空氣讓他感覺到了些許的輕松,面對著兇手,他的心在不斷的滴血,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qiáng)感覺到時間在流淌。 “為什么?”楊佑問。 “有人用家人要挾我,要我除掉兩位皇子?!?/br> “是誰?” “殿下,”湛芳苦笑,“如果能說出來,我還會下毒嗎?不過殿下,追問這些還有意義嗎?” 她抬起頭,深深地看著楊佑,目光柔和,正如一個看著孩子的母親,溫柔眷戀,“這宮里,除了你,都是敵人,一個具體的名字,還重要嗎?” 楊佑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沒有接她的話,“你以為你替那些人做事,你的家人就會平安?” 明明身處黑暗的牢房中,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毒打,忍受著無法形容的痛苦,瀕臨死亡邊緣的湛芳,比楊佑記憶中的任何一刻還要平靜,還要自如,那種似乎是馬上就要回到家,回到靈魂居所的寧靜,讓楊佑越發(fā)瘋狂。 她怎么還能這樣的輕松,她為什么還能從中得到解脫??。。?/br> 楊佑在那一瞬間,想將雙手從柵欄中伸過去,親自掐著湛芳的脖子審問她,將她的靈魂墮入地獄,永遠(yuǎn)經(jīng)受折磨。 “奴婢如果不幫他們,家人會馬上死掉,幫了,或許還有一線機(jī)會。奴婢十幾歲就進(jìn)了宮,多少年,沒有在父母面前盡孝,娘娘倚重奴婢,奴婢也遲遲不得外放。奴婢能為家人做的只有那么多,奴婢死了之后,家人怎么樣,一個死人也管不了了。” 她沒有悔恨,沒有遺憾,所作所為都是心甘情愿。 瑞芳流淚道:“湛芳jiejie,倘若早些和娘娘說清楚,以娘娘和殿下那么好的心,肯定會放你出去的?!?/br> “傻丫頭,”湛芳道,“說什么呢,我不能出宮的,即便出了宮……” 她看著楊佑,楊佑避開了她的目光。 “我出了宮,也不過是一個死字罷了。殿下,奴婢不后悔,只是倘若給奴婢一個重來的機(jī)會,奴婢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只是在這一刻,奴婢不后悔。” “所以你就對養(yǎng)大的孩子親自下了毒手?伭兒……”楊佑念到這個名字,感到一絲從心頭牽來的劇烈疼痛,“他是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湛芳搖頭,“殿下,倘若你讓我?guī)湍阕鍪?,我沒做,你會待我如何?” 她自問自答,“你不會對我怎么樣,因為你是好人??墒菈娜司筒灰粯恿?,如果我不答應(yīng)壞人的要求,我就會面臨危險,最起碼也會損失很多東西。幫那一邊,不是很好選嗎?” 楊佑明白了。 他彎著腰開始狂笑,笑到眼角含淚,瑞芳在一旁看了膽寒不已。 “這就是你茍延殘喘活到現(xiàn)在,給我的理由?”楊佑指著自己嘲諷地說道:“不幫好人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不幫壞人卻會讓自己面臨危險,自保而已,人之天性!我還得感謝你將我看做好人?哈哈哈……” 湛芳閉上雙眼,她已經(jīng)帶來了太多的痛苦,可是還不夠,她一定要將自己想傳達(dá)的信息都告訴楊佑,這詔獄里都是眼線,她不能說,秘密出口,遭殃的是楊佑。 她看著眼前癲狂的少年,忍住了良心的折磨說道:“我想求殿下幫我一個忙,以前娘娘賞了我一串佛珠,上面幾顆綠松石倒是名貴得緊,倘若我死后殿下垂憐,便用那串佛珠給我立個衣冠冢吧?!?/br> “你配嗎?”一貫溫和的楊佑說出的話卻像一把把刀子。 湛芳低頭笑著,終于到了最后,“殿下,我還記得小殿下很喜歡聽我講故事?!?/br> 楊佑冷眼看著她,再也不想聽湛芳的辯解,一語未發(fā)地往回走,瑞芳趕緊提燈跟上。 湛芳還在講故事,聲音溫柔,帶著天真,“從前有一只可愛的小兔子死了。小兔子的朋友小鳥向神祈求,懲罰殺害小兔子的兇手?!?/br> 楊佑停下了腳步。 “神被小鳥感動了,于是答應(yīng)懲罰殺害兔子的兇手。神讓所有的動物都在神廟前集合,在神的面前,沒有任何動物可以說謊。 于是森林里的動物都來了,狼說,是我吃掉了兔子,可是是螞蟻給我?guī)У穆?,?yīng)該懲罰螞蟻。 螞蟻說,是我?guī)У穆罚墒谴笸米涌匆娏?,卻沒有阻止我。 大兔子說,我什么都沒做,如果要懲罰我的話,那一邊的老鷹也看見了,他也沒阻止,甚至想和狼一起分享晚餐。 老鷹說,我什么都沒做,我只是想吃掉一只已經(jīng)被狼殺掉的兔子而已,兔子都死了,為什么我不能吃?兔子是狼殺掉的,我有罪嗎? 黃鼠狼也站出來了,老鷹你胡說,你上次不是還想半路偷襲小鳥和小兔子嗎? 老虎指著黃鼠狼說,你上次不也想吃小兔子和小鳥嗎? 神犯了難,神說道,小鳥啊,小鳥,你知道誰有罪嗎?你知道應(yīng)該懲罰誰嗎?” 楊佑回頭,一片漆黑,湛芳安靜地坐在枯草中,對著他笑了笑。 楊佑用力握緊了拳頭,“不論何時,我和……我們都曾經(jīng)視你為母?!?/br> “我知道?!闭糠驾p輕地回答。 楊佑用盡全身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走向詔獄外的明亮天空,每走一步,就是把他肚子里的腸子揪起來擰了一下,痛得冷汗直流,明明是走出了黑暗,明亮的日光卻讓他感到彷徨,仿佛自己在光明之下無所藏匿,完完全全暴露在別人的視線中。 他孤身于廣漠的荒原,四周都是野獸,而他無處躲藏。一雙雙眼睛閃著亮光,是意味不明的視線,是別有深意的打探,他是被目光牢牢鎖定的獵物,無處可逃。 他開始顫抖,開始戰(zhàn)栗,開始瘋狂,開始逃避。 只有在黑暗中,壓低了聲息的他,才能僥幸獲得一線生機(jī)。 茍延殘喘…… * “這都幾頓沒吃飯了?” 敖宸聽到屋外有兩個侍女在交談。 “唉,先撤下去吧,我現(xiàn)在也不敢去看王爺,要是再出什么事,王府可就全完了?!?/br> “外面都傳說娘娘瘋了,你說王爺會不會……” 啪的一聲,似乎是有人被扇了耳光,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王爺不會有事的,王爺那么好,怎么會出事?” 另一個女孩也哭了,“瑞芳jiejie,我不是故意咒王爺,可是我害怕,我害怕,要是王爺出事了,我們怎么辦?我們都舍不得王爺,可是萬一王爺出事,我們都要被分到其他地方去了,jiejie,我舍不得王爺?!?/br> 瑞芳勉強(qiáng)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緒,壓抑著悲傷,勸道:“走吧,別打擾王爺休息?!?/br> 敖宸摸了摸楊佑的腰身,入手是一片凸起的肋骨。他想起身將飯食拿進(jìn)來,卻被楊佑死死地抱住。 敖宸無奈地摸摸他的頭,小聲地哄道,“要不要吃飯?” 楊佑緊緊盯著他,然后搖頭,右手爬上敖宸的脖子,大拇指反復(fù)摩挲著他的喉結(jié),“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敖宸瞇了瞇眼睛,咽喉被掌控,是一個非常挑釁的姿勢,他還是龍,更加不能容忍有人進(jìn)犯逆鱗,他看著楊佑的雙眼,最終還是忍住了。 楊佑自問自答,“我知道了,你是為了讓我當(dāng)上皇帝,然后放了你對嗎?” 這樣也好,互惠互利,總好過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感羈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利益關(guān)系是人類最原始也最牢靠的關(guān)系,只要利益不變,他們就永遠(yuǎn)站在一起。 楊佑拇指微微用力,逼問道:“只有我能看見你,也就是說,只有我能滿足你的條件,只有我當(dāng)了皇帝,你才能得到自由,對嗎?” 他依舊不等敖宸回答,趴在敖宸身上笑道:“好!好!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 “敖宸,”他現(xiàn)在的眼神不像人,倒像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鬼,“讓我當(dāng)皇帝,你想從我這里拿到什么,全都拿去?!?/br> 他仰著頭,雙眼赤紅,“只要留著一條命,讓我坐上皇位?!?/br> 敖宸反反復(fù)復(fù)地深呼吸,終于忍不住,掙脫了楊佑的手,站起來,一巴掌甩在楊佑臉上,他已經(jīng)控制好了力道,但是虛弱中楊佑仍然被一巴掌的力氣打翻在地。 敖宸看著他慢慢爬起來,厲聲問道:“醒了嗎?” 楊佑的目光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瘋狂,他抓住敖宸的衣擺,“我要當(dāng)皇帝。” 敖宸抬起手想給他第二個巴掌,到了楊佑臉邊,看著他眼也不眨的神態(tài),還是放下了手。 “先吃飯吧?!?/br> 敖宸將門口的飯菜端進(jìn)來。 ※※※※※※※※※※※※※※※※※※※※ 過渡個那么幾章,就開啟新地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