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湍急，楊佑在水中起起伏伏，被楊遇春按著頭，不時(shí)躲過利箭襲擾。

    楊佑控著時(shí)間，抓住楊遇春的手冒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再望時(shí)，只見四周漆黑無比，霄寧和蔣凌都失去了蹤跡。江濤拍岸，水流沖著他們往下游去。

    楊遇春雖然會(huì)鳧水，暈船已經(jīng)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在湍流中根本無法掌控方向。

    好在楊佑是在錢塘潮中游慣了的人，抱著楊遇春的腰，帶著他沉潛，暴雨狂濤，竟然無法奈何楊佑半分。

    “不要上岸！”霄寧的聲音從岸邊傳來，他帶著蔣凌先登上了岸邊，一聲怒吼伴著刀兵相觸的尖銳聲音，“有埋伏！”

    楊佑剛帶著楊遇春往旁邊一轉(zhuǎn)，水流中躥出三個(gè)黑影，霎時(shí)將他們包圍，渾身赤裸的刺客們手持匕首，全數(shù)往楊佑撲來。

    楊遇春手上長刀一抖，利刃出鞘，擋在楊佑身前，抬手一劍，將迎面而來的第一個(gè)刺客攔腰斬成兩截，血在水中彌散。

    刺客都是熟悉水性的人，見楊遇春還有一戰(zhàn)之勇，便不再與他正面作戰(zhàn)，在水中翻騰與他周旋。

    楊佑回頭望去，水下不斷有黑影向他們追來，他拍了拍楊遇春的臉，指著身后，讓他不要戀戰(zhàn)，否則追兵一到，他們都得玩完。

    水中有刺客，案中有埋伏，如此雨夜，根本沒有其他船只在水面航行，無論往哪邊走，竟然都是一條絕路。

    楊佑這才算真正見識(shí)道了什么是刺殺，什么是置人于死地，如此算來，當(dāng)時(shí)在驪都與崔玨遇到的那場(chǎng)刺殺，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他擺動(dòng)雙腿，如魚一般在水下快速游動(dòng)，一片黑暗中，楊遇春抱著他的肩膀，朝身后劃去一刀，將一名近身的刺客割喉。

    又有四名刺客近身，楊遇春卻來不及應(yīng)對(duì)，四把刀封住了所有的去路，楊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被楊遇春抓住衣領(lǐng)往上一扔。

    楊遇春竟是用手臂擋住了刺客的刀，硬生生為楊佑擋出一條活路。楊佑換氣，楊遇春在水下被刺客纏住，只得不斷與刺客換掌，四名刺客配合默契，兩人在前圍攻，兩人在暗中伺機(jī)偷襲。

    楊遇春到底是半路出家學(xué)武的人，縱然天賦異稟，到底是落下了許多東西，又是在他不熟悉的水中作戰(zhàn)，他只想著要換氣，便一邊打一邊往水面上去，剛剛露出頭，便被偷襲的兩人抓住漏洞，從背后抽出繩索勒住了脖子，眼見一把白刀子就要捅進(jìn)他的胸口！

    楊佑看得魂飛魄散，來不及想太多便再度潛入水中，抽出隨身的匕首往繩索上割。

    誰料那繩索竟然如此牢固，楊佑的刀在水下打滑，沒有馬上割斷繩索，刺客們迅速圍過來。他不僅沒有救到人，反而使兩人都同時(shí)陷入危險(xiǎn)的境地。

    楊遇春在水中掙扎，用盡全身的力氣，脖子上的繩索越勒越緊，他眼前一片漆黑，卻仍憑借著意志抱住了楊佑，以血rou之軀擋住了刺客的刀劍。

    下一刻，更多的刺客追到，將他們重重包圍，四個(gè)刺客手持網(wǎng)兜，想將他們抓住。

    楊佑拼著力氣，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持刀用力割斷，割傷了自己的手，卻毫無知覺。眼見網(wǎng)兜就在眼前，圍困之下無法逃離，楊遇春生死不明，絕望之下，他拿起刀向最近的刺客沖去。

    刺客的刀比楊佑更快，幾乎是一轉(zhuǎn)眼就來到了楊佑眼前，他只看見銀光一閃，胸口傳來鈍痛。

    他低頭，刀刃劃破了衣襟，露出紅線穿著的五塊龍鱗，刀就抵在龍鱗上，刺客刀尖一挑，楊佑向后劃了一步，紅線被挑斷，楊佑只來得及伸手抓住紅線一頭，眼看著刀光就要落在他頭頂。

    敖宸……

    敖宸！??！他看著在水中沉浮的紅線，心里不斷呼喊著神的名字。

    假如你能聽到……

    如此絕境，人力無法脫離。

    一個(gè)浪頭打來，持刀向楊佑的刺客被浪頭打翻，江流突然變急，如同呼嘯的怪物一般，浪頭好像脫籠的猛獸，將人群打散。

    楊佑抓住時(shí)機(jī)，一手抱著楊遇春的腰，往下潛去，期間不斷有刺客向他追來，都在湍急的江流中迷失方向。江水沖起底下的泥沙，越發(fā)渾濁，隱蔽了兩人的身影。

    濤濤江水，刺客們?cè)趯⑵渲袩o法脫身，楊佑卻如入無人之境，在江流中騰挪翻轉(zhuǎn)，浪潮起起伏伏，竟是有意無意地在推著他游動(dòng)，跟著江流，他被沖往淺灘。

    嘩啦一聲，他被浪潮推上岸。

    是一片廣袤的蘆葦灘，蘆葦有一人高，在夜雨中搖曳。

    楊佑臉色發(fā)白，左手被自己割了一刀，傷口被水泡得泛白，他手中抓著的紅線上，只有四枚龍鱗。楊佑看著眼前的江水，抓著龍鱗虔誠地吻著，重新系著，掛在胸口。

    楊遇春躺在地上，楊佑替他割去脖子上剩下的繩索，往他胸口按了幾下，楊遇春咳出幾口水，睜開眼。

    兩人彼此沉默地注視著，楊佑鼻頭一酸，抱著楊遇春流下眼淚。

    楊遇春身上還有傷，此刻卻顧不得再多，拉著楊佑說道：“往里面走，恐怕還有刺客在追?！?/br>
    楊佑扶起楊遇春，跌跌撞撞往蘆葦蕩深處走。

    他們?cè)谔J葦蕩中間停下來，楊遇春脫下衣服，楊佑將外袍撕裂替他包扎傷口，背上好幾處刀傷，都是捅得深的，手上大大小小也有不少傷，他們的行李在水下已經(jīng)丟失，帶在身上的唯有楊佑的官印和文書，以及楊遇春的刀。

    沒有藥，只能先包扎止血。

    楊佑摸了摸楊遇春的額頭，他的體溫很高，已經(jīng)開始發(fā)熱了，如果找不到大夫和醫(yī)藥，就得生生挨過去。

    楊遇春渾身傷口，臉上卻露出暢快的笑意，“沒想到，俺真是命大?！?/br>
    楊佑摸了摸龍鱗，沒有說話。

    他們休息了一會(huì)，蘆葦蕩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楊遇春提起刀擋在楊佑身前，兩人安靜地躲在蘆葦?shù)年幱爸小?/br>
    濕潤的風(fēng)中傳來血腥味，楊佑先看見了閃過的道袍一腳，出聲喊道：“霄寧！”

    霄寧聽到同伴的聲音，放松下來，蔣凌扶著他，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一個(gè)時(shí)辰后，卓信鴻不知不覺地摸上了蘆葦蕩，但見漆黑的草叢中，并排躺著三個(gè)大男人，楊佑坐在一旁，扯了一根蘆葦不知道在編什么。

    卓信鴻走過去，踢了踢楊遇春：“蠻子？”

    楊佑忙道：“別弄他們了，都累極了。”

    卓信鴻伸手將楊佑上下摸了一遍，確定沒事后方才坐下，兩人互相說了說自己的經(jīng)歷。

    原來卓信鴻見天氣不好，便去讓秦淖他們停船靠岸，等待風(fēng)雨過后再出發(fā)，誰料一進(jìn)門就被秦淖的人打暈，接著被綁起來。

    后來才借機(jī)逃出，被江水推到了這里，陰差陽錯(cuò)之下，竟然沒帶多少傷。

    “不能在這里久留，”卓信鴻道，“恐怕他們很快就會(huì)追到這里?！?/br>
    楊佑和他一起去江邊看地形，楊佑道：“這是哪里？”

    卓信鴻看了半天，江天一闊，四面茫茫，全是水聲，誰知道這是哪里？

    “現(xiàn)在走，被水沖到哪里都不知道。何況咱們還帶著三個(gè)傷員，只有你會(huì)武功，貿(mào)然出去恐會(huì)出事?！睏钣映烈鞯溃拔铱创颂幗鎸掗?，水流變緩，又有蘆蕩，想必是漁民捕魚，貿(mào)易往來的好去處。只消等到白天，等其他船只到來，借故上船再說。”

    卓信鴻擔(dān)心道：“只怕秦淖紀(jì)陳封鎖江面。”

    楊佑冷笑：“他們不過是父皇給我的親兵，沒有權(quán)利封江，即便有人與他們勾結(jié)，洛水沿岸全靠水路吃飯，一天下來來來往往的商船漕運(yùn)不知幾何，誰敢封，誰能封？只要他一封江，我出事的消息就會(huì)不脛而走。父皇可不見得會(huì)坐視不管，西南布政使死了，手下將士還活著，他們無論如何都脫不了罪。”

    “等著吧，白天肯定有商船的?！睏钣永啃砒櫥厝タ粗齻€(gè)傷員。

    卓信鴻看了看天色，“離天明還有兩個(gè)時(shí)辰?！?/br>
    楊佑道：“船家漁夫早起，等不到天明?！?/br>
    楊佑看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道：“你想說什么？”

    “王爺，就沒想過是誰在背后動(dòng)手？”

    楊佑笑笑，沒敢點(diǎn)火把，夜雨已停，風(fēng)吹來，身上濕潤的衣服貼著，一陣涼意，此刻，發(fā)熱的楊遇春竟然成了最好的暖爐，他向著楊遇春靠近了些，“是誰都不重要了，先逃出去再說。反正敵人那么多，都要收拾的?！?/br>
    卓信鴻擦了擦霄寧頭上的汗，“我裝暈時(shí)聽到了幾句話。秦淖說，我還以為那位只是會(huì)往床上躺，誰知道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楊佑微微一怔，“我倒是沒想到這一層。武家，是西南出身吧。”

    卓信鴻點(diǎn)頭，“武家追隨高祖起兵，祖上是高祖手下大將武邦，正是出身西南，高祖便把武邦封為蜀王。后來諸侯叛亂，武家便被高祖褫奪爵位，仍有子弟在朝中做官。惠妃娘娘便是武家其中一支，父親武牧為蜀郡太守?！?/br>
    “聽說如今劍南節(jié)度使劉武頗有擁兵自重之意?！睏钣酉氲搅诵┦裁?。

    “正是，”卓信鴻應(yīng)聲，“故而陛下多寵惠妃娘娘和武宜之，國丈的地位也水漲船高?！?/br>
    如今看來，這又是楊庭的一招制衡，男寵妃子，竟是能用的都用上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談?wù)撝謩?shì)，把西南粗略分析了下，等著其他的船。

    楊佑心里其實(shí)也沒底，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等到船，然而他不能露怯，他必須獨(dú)擋一面。他忍不住將手放在胸膛上，按著龍鱗祈禱，希望遠(yuǎn)在京城的敖宸能夠保佑自己平安脫險(xiǎn)。

    慶幸的是，整整一夜，沒有任何追兵到此。

    天將明未明，晨光熹微，楊佑叫醒躺著的三人，互相扶持著來到蘆葦蕩邊等候。

    沒等到漁船，先來的是一艘烏篷船。

    一個(gè)艄公安靜地?fù)未?，一名白衣女子站在船頭，高聲唱著采蓮曲。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

    霄寧在水邊洗了個(gè)臉，笑道：“這還沒到時(shí)候呢，采什么蓮呢？”

    蔣凌虛弱地笑道：“你懂什么，采蓮曲非是采蓮而作，實(shí)乃借采蓮比喻****，人家想唱給情郎聽，管他什么時(shí)候呢？”

    霄寧笑著站起來，“可惜啊，小姑娘等不到情郎，倒是要遇到五個(gè)粗人了。”

    他吹了聲短小的口哨，挑眉對(duì)卓信鴻說：“師弟，這種事情你干得順手，你去和姑娘說說，載我們一程?！?/br>
    卓信鴻卻呆若木雞。

    楊佑只覺得那聲音有些熟悉。

    “師弟？”霄寧叫道。

    卓信鴻撥開蘆葦，往岸邊一站，江面上泛起白霧，一葉孤舟在江上游蕩，白衣女子站在船頭，手里提著一盞孤燈，高聲唱著幽怨的曲調(diào)。

    “楚歌！”他朝著江面大聲嘶吼，聲音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