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冬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些時分。 楊佑天還沒亮就被叫起來上朝。 宣政殿的龍椅空空如也,他和百官處理完朝政之后便到蓬萊殿里守著楊庭。 楊庭還在昏睡,嘴角不時留下透明的口水。 武惠妃坐在床邊,用帕子沾了溫水替楊庭擦身。 “也不知道陛下何時才能醒來?”她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憂傷,卻并不是很濃。 楊佑看著楊庭日復一日灰敗的神色,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武惠妃要替楊庭擦拭全身,楊佑低頭退下,走到了外間。 楊休在外間坐著,沏好了一壺茶,示意楊佑坐下,給他慢慢斟茶:“太子殿下請?!?/br> 楊佑雙手接過,慢慢啜飲,低頭說道:“上次提醒你,察事中可能有三哥的人手,你查清楚了嗎?” “都處理好了。他們倒是聰明,知道我這里卡著你的消息,就讓人越過我直接上報皇帝。你放心好了,以后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了?!睏钚菀贿吅炔枰贿呎f道:“邊關探馬傳信,已經(jīng)看到幾處突厥部落有異動,逐漸向南方靠攏,他們可能要南下了。” 楊佑苦笑著說,“若是四哥真的還在,還真不用擔心西北的問題。” 楊休挑眉,“你真以為他能一直對付突厥嗎?” 楊佑動作一滯,“此言何意?” 楊休勾著手指,示意他湊近了說話。 楊休道:“西北要兵,陛下給不起,要錢,陛下給不起,都讓楊仕自己籌備。他雖然沒有節(jié)度使之名,儼然有節(jié)度使之實,甚至比節(jié)度使的權力還大。為了鼓勵兵士作戰(zhàn),剛開始的幾年,他直接許諾,凡是打下來的土地都歸士兵所有,西北很多田地都沒有上報朝廷。士兵不務生產(chǎn),田連阡陌。許多百姓本就被突厥人奪去了土地,現(xiàn)在打回來的也不是自己的,自然對他有所不滿?!?/br> 楊佑點頭,“這點我早有聽聞,這也是朝廷新官到任后能夠迅速處理西北政務的原因之一,因為百姓支持朝廷重新丈量土地,均田分田?!?/br> 楊休繼續(xù)說道:“突厥善騎,在草原上作戰(zhàn)很難打得過。十年前,楊仕為了誘敵深入,制定了特殊的作戰(zhàn)計劃。那就是在每年突厥南下之際,焚毀突厥沿途水草、村莊,拿走所有的糧食,逼迫突厥要么無功而返,要么繼續(xù)深入陷阱以掠奪物資。年年如此,也不知百姓被突厥搶得慘,還是被楊仕燒得慘?!?/br> 楊佑嘆息道:“這件事我倒是不知?!?/br> “你當然不知?!睏钚菪Φ檬种S刺,“黔首上書無門,楊仕又只會報告戰(zhàn)功,你們聽到的都是他英勇作戰(zhàn)的傳說。若非我掌管察事,我也不知道這些事情。” 楊佑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兵”字。 “老子曾云,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之惡也?!睏钣拥哪抗馔高^字符看著遙遠的北方,“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多希望,日后天下不會再動干戈?!?/br> 楊休雪白瘦削的手掌將兵字抹掉,“能阻止一場戰(zhàn)爭的,只有另一場戰(zhàn)爭。以戰(zhàn)止戰(zhàn),何時止戰(zhàn)?!?/br> 楊佑的手指在棕色的桌面上畫出了齊國的疆域,他用兩指重重地指在西北,“那就用一場大戰(zhàn)換取中止,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也值得。我需要時間。今冬抵抗突厥只是第一步。” “你想學漢武?”楊休明白了他的意思。 楊佑想了想,先點頭,繼而搖頭,“攘外必先安內,齊國的現(xiàn)狀經(jīng)不起大用兵。為今之計只有先等民眾修養(yǎng),然后方可圖大戰(zhàn)之計?!?/br> 楊休放松地將后背靠在椅子上,看著楊佑癡癡地笑道:“別說,跟著你做事,哪怕是做臟事,我也覺得值。我會讓手下盯緊突厥的?!?/br> 楊佑欲言又止,先說了句,“還有東北的靺鞨,雖說現(xiàn)在狄飛仍在,但……” 萬一真和三皇子起了沖突,狄飛是一定會遭殃的。 別說他不會和楊佑表忠心,就算他表了忠心,楊佑也不敢用。 狄家橫亙東北幾世,不能在放任自流了。 楊休了然地點頭。 楊佑看了看他的臉色,最終還是說道:“六弟,我想把察事放到正處,你以后也不必再做那些臟事了?!?/br> “你想撤掉察事?你知道我為察事付出了多少心血?”楊休有些不可置信,“只要察事在你手里,你甚至可以知道京城的一舉一動,不需要理由也可以干掉你的政敵?!?/br> “我不需要?!睏钣訑蒯斀罔F地說,“察事可以探查邊情,可以捕捉敵國暗探,卻不可以不經(jīng)過有司命令便私下抓人,濫用私刑,不可以成為恐嚇百官百姓的工具。一個需要私刑和四處查處舉報的恐嚇來建立秩序和威嚴的皇帝,最終看到的也只是惶惶不可終日的臣民,這樣的國家是不會有未來的?!?/br> “你瘋了?!睏钚菪Φ?。 “你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對嗎?朝臣在你面前唯唯諾諾,背后卻對你恨之入骨,就算走到街上,也會被人在心里指指點點。你,還有察事的許多人,本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睏钣訙厝岬貑栔?。 楊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別過頭去眨了眨眼,手指捏緊了說道:“你還真是,仁慈得讓人覺得可恨。” “從伭兒死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要用陰謀詭計的方式來生活?這世間除了互相爭斗還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楊佑站起來,打開窗戶,北風吹進屋內,楊休瞇著眼睛,用袖子遮住臉,打了個噴嚏。 大雪初霽,陽光落下來,在雪地的映射下更加耀眼奪目,楊佑逆光的背影也刺得楊休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年。我找到了我的答案?!睏钣拥穆曇魷睾椭型钢鴪远ê妥孕牛拔視еR國一起尋找這個答案?!?/br> “瘋子?!睏钚菀淮斡忠淮蔚卮_認著,“你是個瘋子。久居黑暗的人,根本無法走到光明之下?!?/br> 楊佑走過來拉著他的手,將他拉到了窗邊,窗外是積了一冬的雪。 楊佑的手十分溫暖,側臉俊美而溫柔,“每個人都是生在光明里的,你也一樣?!?/br> 楊休喉結顫抖,冷笑一聲抖開了他的手,“你沒有能力建立一個光明的世界,洗刷所有的黑暗?!?/br> “確實如此?!睏钣雨P上窗戶,揉了揉雙手,“但我的信念會傳承下去,只要有人還在努力地驅散黑暗,終有一天,世界總會被光明站滿。我雖然看不到,但我想得到。” 楊休仰頭大笑,眼角含淚,“你還是那么天真?!?/br> 他以為楊佑在西南十年經(jīng)營,會變得世故,會懂得權謀,會成為一個無情而合格的帝王。 他錯了。 楊佑從來沒有變過,他學到了所有的手段,然后用他們來完成自己最初的理想。 楊佑穿好大麾,手指放在門上,“如果伭兒和母妃能夠投胎轉世,我希望他們能活在光明的世界。如果沒有人來創(chuàng)造這樣的世界,那我就自己創(chuàng)造,我要給他們一個光明的未來?!?/br> 楊佑推開門走了出去,楊休大笑著倒在地上。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偷看過多次的少年側臉。 正是因為身處黑暗,他才分外向往光明。 楊佑這家伙,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招人喜歡啊…… 七皇子楊倫剛從宮里回來,王妃劉氏正在屋里逗弄著出生不久的孩子。 “囡囡……”她手中拿著撥浪鼓一晃一晃。 楊倫陪她坐了一會便獨自去了書房。 他將門管好,一個人坐在逐漸昏暗的房間里,心驚膽戰(zhàn)地回憶著宮里發(fā)生的情景。 那并不是楊仁第一次來找他,之前楊仁就給過他很多暗示,但他都不敢答應。 直到今天,楊佑和楊休都因為要準備西北大事兒在朝堂里議事,楊仁在他離開之前找到了他。 沒說什么,只要他夜里到一處民宅去見楊仁。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堂上就只剩下楊仁和楊佑在爭斗了?;实鄄≈?,楊仁找他見面,不在王府而在民宅,還能有什么事? 他實在想不出來,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三哥拉攏的。 難道是因為六哥和五哥成了一黨,楊仁也要拉一個皇子站隊? 可他和楊休的實力完全不成正比??! 到底去還是不去? 他緊緊抓著袖子里的那一紙書信,是武宜之從前寫給他的情書。 不知道楊仁從哪里找到了這些東西,楊倫知道,楊仁是在威脅。 如果讓王妃和丈人知道了這件事,楊倫簡直不敢想自己會過成什么樣子。 他之前站對了,獲得了楊佑的好感,楊休說得沒錯,楊佑不會殺了他。楊佑當了皇帝,他也能過好日子。 可這件事捅出去,他的名聲就毀了…… 去不去? 楊倫手中的紙被汗水浸濕,墨氤氳著腐蝕了所有的字跡。 開平坊的一處民房內,楊仁端坐其中,面前的茶盞繚繞著濕潤溫暖的白煙。 他穿著一身平民服飾,卻依舊風度翩翩,衣角上繡著梅花,清高而孤傲。 “你來了?”楊仁問。 一個渾身罩著黑布的人管好了門,抬手摘下斗篷。。 楊倫的聲音有些顫抖,楊仁聽得出來,他在害怕。 “我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