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原來活埋的滋味,竟然比割喉要痛苦得多。 全身都被泥土壓著,楊佑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似乎能聽到骨骼里傳來的細微碎裂的聲音,層層泥土和尸體壓在他的上方,他很快就因為窒息而失去的意識。 像是被沉入了深不可測的冰冷黑暗水底,漂浮孤獨又毫無所依。 突然間視野明亮起來,身上的痛覺都消失了,楊佑回神,他站在了宣政殿的地上。 難道自己回來了? 他抬頭,四周都是安靜的朝臣,低著頭默不作聲。 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隊列之外,孤零零地同皇帝對峙。 高祖楊爍高居廟堂之上,“周澶愛卿,可有話要與朕說?” 楊佑聽到這個名字心底猛地一顫,只希望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周澶是高祖年間有名的直臣,見誰犯法都直言不諱,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楊爍經(jīng)常被他說得抓耳撓腮,面子盡失。 當年楊爍手下大將郭偉和契丹打仗時,因為輕敵而被圍困,與之策應的黃庭云部遲遲不來接應,致使郭偉部三萬大軍被殲滅,郭偉僅帶著三十余騎逃回廣武關。這一場大敗使得高祖對被契丹的作戰(zhàn)計劃擱淺,而郭偉也被收治以候問罪。 朝堂上群情激憤,紛紛指責郭偉,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生啖其rou,好像如果郭偉不戰(zhàn)敗,他們個個都能提刀上馬,將契丹人打得屁滾尿流,立刻就能燕然勒功一樣。 周澶孤身一人,站出來說,雖然郭偉戰(zhàn)敗當罰,但罪不至此,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不是說名將就沒有失敗的時候。何況此次敗仗疑點多多,明明行軍是秘密之事,郭偉的行蹤卻被契丹人提前知曉,從而布下埋伏,而黃庭云遲遲不前來接應,郭偉回朝后便他便大病不起,拒絕一切探訪,這也是個疑點。他建議徹底查清事實才下罪。 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樣,楊爍大怒,當場下令將他拖出朝堂,拉到宣政殿前賞了一百八十大板。 周澶為人剛直,從不結黨營私,又因為一張尖牙利嘴而討人嫌,楊爍發(fā)話,竟然只有韓王楊焰站出來,替周澶說情。 “言官不因言獲罪,望陛下三思?!表n王楊焰跪奏道。 楊爍冷冷一笑,“朕知道你同郭偉是生死之交,你莫不是也要替郭偉說上一句,兵敗如此,非戰(zhàn)之罪?我大齊三萬男兒折損在他手下,此戰(zhàn)失利,需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戰(zhàn)?邊關多少百姓將因為他的戰(zhàn)敗,要在未來的日子里飽受契丹人的蹂躪。朕今天就把話說在這里,膽敢為郭偉說情的,都是在害我大齊,這樣的人,有一個,朕打一個!給朕拖出去?!?/br> 兩個衛(wèi)兵走來將楊佑拖了出去,外面已經(jīng)擺好了一張長長的條凳,他們把楊佑架起來,將褲子脫到膝蓋。兩個人將他按在條凳上,楊佑低頭只能看見被陽光照得雪白的漢白玉地面。 第一棒帶著風聲落下,落到了他的腰窩,楊佑咬緊牙關,一百八十棒,要多久才能殺掉一個人? 他的嘴唇被咬爛,鮮血流到了長凳上,一開始還能感覺到后背到腰臀一片火辣辣的疼,接著是皮開rou綻的痛苦和咸澀的血腥味,再后來,饒是后面糜爛一片,他也再無知覺。 ……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很快就被拉入了下一個場景。 這是一件暗無天日的地牢,鋪在地上給犯人睡覺的稻草已經(jīng)濕潤發(fā)霉,長出青白色的霉斑,同送來的飯一樣的花花綠綠。 楊佑坐在墻角,腳邊是幾塊細碎的骨頭和黑色的血跡,一只肥碩的老鼠從他腳邊的洞里鉆出來,他眼疾手快地將老鼠按在了地上,指骨用力便將老鼠捏死了。 他將頭擰下來,掏出內臟丟到一邊,塞在嘴里胡亂吞咽起來。 餓得太久,血rou的滋味都嘗不出來,胃里火燒火燎,只有新鮮的血液進去了才好受許多。 他吃完老鼠,用身邊的稻草擦了擦手,楊佑注意到,這是一雙骨節(jié)粗大,長滿老繭的大手,應該是個武人。 正在這時,他聽到牢房外有腳步聲,兩個高大的男人提著燈籠站定在他牢房門口。 楊佑由坐改跪,鎖骨上被穿了兩根鎖鏈,系在墻上,他一動,鎖鏈就叮當亂響。 “末將見過韓王?!彼槐安豢旱卣f道。 韓王楊焰雙目含淚,“郭偉,你……” 他不忍地轉過頭去,“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你是柱國將軍,是大功臣……” 郭偉道:“現(xiàn)在不過是個囚牢里的拜將罷了?!?/br> 他看見了站在韓王身邊的敖宸,主動說道:“見過先生?!?/br> 敖宸冷漠地看了他很久,又看了看楊焰,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韓王蹲下來抓住牢房的木樁,手背青筋暴起,“郭偉,我來是為你洗刷冤屈的。我知你行軍布陣一向謹慎,絕不會輕易中計,其中一定有隱情。你告訴我,我去同陛下說?!?/br> 郭偉苦笑著搖頭,“韓王殿下,你我同袍十多年,我自然知道你重情重義,可這次,你就別幫我了?!?/br> “黃庭云是我的副將,行軍至米脂,我無意間在他的軍帳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密信,信封上是陛下親筆。我當時想看看內容,卻被黃庭云攔住了,他說這是陛下單獨給他的,吩咐說誰都不能看。” 楊焰突然面如死灰,“他沒去接應你,難道……” 楊焰不可置信地搖頭,低聲咆哮道:“密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事成定局,還重要嗎?”郭偉看著他,哀嘆一聲,“殿下,當年我們二十七人跟隨圣上南征北戰(zhàn),回頭看看,咱們這些老家伙,死的死殘的殘,就剩下殿下一個人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誰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殿下好自為之?!?/br> 楊焰跪在地上,沉默不語,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我又何嘗不知,可他畢竟是我的哥哥?!?/br> 敖宸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了,“郭偉,你也是個奇人,死了也怪可惜的,倒不如我?guī)湍闾映鋈?,總好過在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等死?!?/br> 楊焰雖然沒說話,但看目光竟然也是十分鼓勵。 郭偉搖頭,“不管怎么說,若非我指揮失誤,那三萬士兵根本不會死。我許諾他們戰(zhàn)后封侯割地,將他們帶出了廣武關,卻只有三十幾個人和我回來,我心里有愧。我知道先生有非凡之能,能呼風喚雨,驅雷掣電,但國有國法,我身為將軍,亦有無法逃避之職責。郭偉多謝二位好意!” 楊焰捂住嘴,無聲地哭了出來。 敖宸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時間到了,等會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楊焰只好起身離開。 臨走之時,敖宸回頭輕輕說道,“郭偉,我不理解你的愚蠢,但我敬佩你的忠誠?!?/br> 郭偉輕輕地笑了笑。 又過了許久,沒人過來看他,郭偉的胃又開始火燒一般的疼痛。 朦朧的亮光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這次來的人——是穿著常服的楊爍。 “見過陛下!”他忍受著鎖骨的疼痛規(guī)范地行禮。 楊爍面容溫和地踏進了牢房,身后跟著兩個內侍,一人捧著酒壺,一人拿著酒盞。 楊爍笑道,“來送送你?!?/br> 郭偉愣了楞,旋即淡然一笑,問道:“什么酒?” “綠云?!睏顮q笑著說,他親自到了一杯遞給郭偉,“還是咱們在云熙的那種味道?!?/br> 郭偉雙手接過,仰頭飲下。 火焰從喉頭一直灼燒到胃里,全身的肌rou都在用力收縮,不自覺地開始抽搐,他倒在地上,汗水模糊了視線,嘴邊開始冒出層層的白沫。 楊爍溫柔而悵惘地注視著他,最后主動替他合上了雙眼,“朕也是迫不得已,愛卿你受委屈了?!?/br> 不行,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 楊佑雖然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仍然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透著痛苦和死意,再這樣下去,還沒等他找到解開陣法的方法,就會先在這樣的一次次輪回中被折磨得崩潰。 每一次死亡都是無盡的折磨。 我要離開! 他拼命地想,睜開眼睛,楊佑!楊佑! “啊……”他用力地喘氣,黑暗過后是鮮紅灼目的血映入眼簾。 他有些脫力,倒在地上許久才爬起來。手臂上的傷口并不是很深,血已經(jīng)開始自己凝固。他用手帕壓著傷口,盤腿坐起來,除了一身冷汗之外,并沒有任何的異樣。 血浸潤了十多級階梯,看起來有些嚇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脈搏,還是一樣的有力,并沒有多大的影響。 楊佑坐了一會,等身上痛苦的幻覺都消失了之后才起身離開。 敖宸坐在龍椅上等著他。見他出來,敖宸幾步走過來扶住了他,楊佑穿著黑色的龍袍,許多地方因為濕潤而變成了更深的黑色。 敖宸問道了血腥的味道,卻分不清楚楊佑身上到底是血還是水更多些。 敖宸將他半摟半抱,將楊佑歪斜的冕冠擺正,又替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有沒有事?” 楊佑見到敖宸才松了口氣,他緊緊地抱住敖宸的腰,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地從噩夢中脫離。 他眼角濕潤,鼻頭一酸,委屈地哭訴道,“我不想再去了?!?/br> 敖宸捏了捏他的后頸,舔著嘴唇猶豫了很久,最后溫言細語地說,“好,那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