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楊佑見到敖宸才松了口氣,他緊緊地抱住敖宸的腰,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地從噩夢中脫離。 他眼角濕潤,鼻頭一酸,委屈地哭訴道,“我不想再去了。” 敖宸捏了捏他的后頸,舔著嘴唇猶豫了很久,最后溫言細語地說,“好,那就不去了。” 敖宸陪著楊佑在宣政殿里休息了半天,門窗禁閉的大殿內逐漸悶熱。楊佑卻越坐越冷。 身體依舊完好無損,他卻覺得之前每一種死亡的刑罰都留在了身上,割喉的痛楚、活埋的窒息、一棒一棒敲斷脊骨的碎擊、毒酒的灼燒,交替地在他身上重演,以至于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 敖宸將他抱到龍椅上坐著,外衣脫下裹住楊佑,他知道自己體溫涼,也沒敢隨意摟抱,只是握住了楊佑的雙手。 那雙手平時溫暖如春,此刻卻布滿了冰冷黏膩的汗水。 他不知道楊佑到底看見了什么,溫柔地撫摸著楊佑的后背,“沒事的,你回來了?!?/br> 陽光沒有招進來,楊佑蜷縮著漸漸倒下去,趴在龍椅上,敖宸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拆掉了他的冕旒和發(fā)簪,手指**發(fā)間慢慢地梳著。 敖宸什么也不問,只靜靜地坐在一旁。 好像過了幾十年一樣漫長的時光,楊佑咬緊了牙關,終于強行抑制住了身體的顫抖。 他無力地躺在敖宸腿上,抬頭看他俊美的臉部線條。 敖宸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問道:“好些了嗎?” 楊佑喉頭微動,舌根就嘗到了血的咸味,他默默咽了口水,點了點頭。 “什么時辰了?”他啞著聲音問道。 “再過不久,你的大宮女就要過來找你去用膳了。”敖宸笑著說,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真的沒事了?” 楊佑掀起左袖,露出結了一層血痂的傷口,沒及時擦干的血在他的肌膚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 對身體的傷害倒是可以忽略不計,唯獨對心靈的摧殘讓他膽戰(zhàn)。 尋常人只可能死一次。 而他卻在短短的輪回里經歷了四種非同尋常的痛苦死法。 “我不知道那里的陣法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是我每一次都慘死?!睏钣娱]上眼睛虛弱地說道:“我真的不想再去了?!?/br> 敖宸沒問什么死法,低頭在他的額頭上親了親。 “就在你去冰室的時候,我感覺到我身上的陣法有了變動?!?/br> 楊佑聞言起身,扶著敖宸的肩膀看著他。 敖宸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很小,幾乎沒什么用。我們找對了。至于你說的場景和死亡……” 敖宸同他解釋道:“如果我猜得沒錯,應該有人利用了宮里的殘存怨念布置了一個幻陣,用來保護陣眼。也就是說,只要有人動了陣眼,就會陷入幻陣中,不斷重復亡魂們死亡的命運,從而在幻陣中消弭,進而忘掉了現實。” 楊佑避開那些血腥的場面,開始回想那些神秘詭譎的幻境,的確或多或少都和皇宮皇族有關。 特別是一直圍繞著高祖楊爍和韓王楊焰。 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經過了幾次幻境之后,他終于理清了條理。 敖宸的神廟在當時絕對是一項豪大的工程,卻從沒有在史書上留下過記載,也沒有在民間留下鄉(xiāng)野傳說。 從史書中刪掉一個人很容易,但是要讓一個巨大的建筑完全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和談資中,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特別是修筑神廟還會動用許多人力。 如今看來,高祖選擇了一個非常保險的方式。 神廟和帝陵在修建時間上有重疊,而且相距不遠,兩邊用的人應該也是差不多的。 楊爍把修建帝陵的勞工全部殺了。 至于那些負責監(jiān)工的軍人…… 要士兵去死,打一場必敗的仗就是了。 而郭偉大敗的時間,確實是在帝陵完工后的第二年,這讓楊佑不得不將兩件事聯系到了一起。 楊爍完全可以制造郭偉慘敗的事實,然后借此斬除知道皇陵和神廟秘密的人,同時除掉二十七將中除了韓王楊焰之外的最后一人。 所以現在,一切只剩下楊焰了。 狡兔死,走狗烹,楊焰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要提防高祖楊爍,可是為什么最后他還是被殺了? 依照僅有的幻境來看,敖宸和楊焰的關系明顯比和高祖的關系好,他為什么不救楊焰? 敖宸在這對帝王兄弟的猜疑與殺戮中間,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唯一能獲取信息的途徑就是幻境,可楊佑不想再沾染。 自從楊佑說了不去之后,他就真的沒再提去這個事情,敖宸對此似乎也坦然接受了。 他不接受也沒辦法。 因為此后的一個多月里,楊佑忙于政事,到了晚上好不容易安睡,每夜都會被噩夢驚醒。 他總是夢見光怪陸離的世界,而在那些世界中,自己唯一的命運就是不斷地被殺。 夢里沒有知覺,可是死亡的陰影和恐懼卻能夠不借助疼痛就吸附在骨髓之中。 敖宸知道,楊佑外柔內剛,他雖然時常說楊佑心軟,但那也指的是楊佑性格仁慈,并不是說楊佑是個遇事就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人。 敖宸從沒有料想過,死亡會讓楊佑如此崩潰。 每每從夢中驚醒,他情愿睜著眼睛也不肯入睡。 有時候迷迷糊糊地睡了,過一會又會自己醒來,抱著敖宸哭訴慘烈的死亡。 敖宸于是明白,對人來說,一生僅有的一次死亡已經是極限了。 事實上,在敖宸看來,楊佑的內心世界極為堅強,他有著強大的精神信念做支柱,是一個很難打倒的人。 敖宸見過很多人。 有人因為貪生可以輾轉世間茍活,有人因為愛財可以不擇手段求存。 對順境的貪愛,非得到不可的執(zhí)念;對逆境的嗔恨,怨天尤人的憤恨惱怒;是非不明,善惡不分的癡心…… 無論什么情感和我執(zhí)都能成為人的依托,無論何種都無法超脫對“我”自身的執(zhí)著。 同時敖宸也知道,楊佑所謂的圣人境界到底是什么。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仁人志士,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他們是一群連“我”都忘掉的人。 這是他見過最震撼的力量,人們將他們叫做——英雄。 他們?見過? 敖宸抱著楊佑柔聲安慰,隨著時間的推移,死亡的影響也在慢慢消退,楊佑做噩夢的時間越來越少,也能在他懷里安睡。 他在哪里見過? 敖宸這才驚覺,他忘記得太多。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閃爍過的吉光片羽,儼然成了大堆污泥記憶的陪葬。 等楊佑完全忽略掉死亡帶來的影響,已經到了秋天。楊佑也瘦了不少,被瑞芳壓著吃東西補回來。 這期間,他砍掉了自己陵墓修建錢財的八成,并且立下遺囑,他不要任何活物殉葬,死后也不需要隨葬品。 雖然官員們有不少異議,但楊佑都以體恤民力為由駁了回去。 驪都四郊,秋葉如火一般燃燒著。他迎來了科考改制后的第一批進士,雖然世家依舊占著大頭,但寒門的比例明顯比以往高了很多。 至少今年他能夠在三省和六部清走一批尸位素餐的人,換上新鮮血液。陸善見因為改制的成功,以布衣躋身朝堂之上,楊佑讓他當了參知政事,是個五品的小官,但卻有參與朝政討論的權力。 如果陸善見干得好,他可以繼續(xù)升職,如果政績寥寥,參知政事這種說有就有,說無就無的散官也好安排。 楊遇春也來了消息,已經到了盧龍,不日即將回朝。 唯一讓楊佑頭疼的是,在同一時間,劉頗和商洛都病倒了。 劉頗是腿腳不利索了,不能走動。商洛的病情更為嚴重些。 最先發(fā)現不對的是楊佑。 上朝需要討論的時間往往比較長,商洛最近慢慢開始頻繁向他示意自己要出恭,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原本富態(tài)的老頭變得精瘦。 當時楊佑就提醒他看看大夫,但他手下老臣不多,有本事的老臣更不多,商洛有心養(yǎng)病,也得花大量的時間處理政務。 如今突然病倒,楊佑滿心愧疚不已。每日下朝都要帶著御醫(yī)和藥品親自去兩位老臣府上。 國不可一日無相,劉頗和商洛各自向楊佑推舉了人選。 一個是崔家的崔和,按輩分應該是崔琰他們的爺爺,從楊庭一朝一直是尚書省右仆射,因為崔琰牽扯到二皇子謀反這才自請辭官,后來一直在家閑居。但他的二孫子崔玨是投給楊佑的,這也是崔家當時沒被一鍋端掉的原因。 商洛提舉了卓信鴻的父親卓御史。 卓御史本命卓清,聽名字就知道是個什么個性,他也算是少有的直臣,唯一敢在楊庭面前說上幾句真話的人。楊佑登基后也有好幾次被他當面罵過。 卓御史大方面沒得挑,辦事倒也還行,就是有一點,太過古板較真。 商洛或許也有自己的考慮,卓御史背后的卓家是本朝的一等一的大世家,他能鎮(zhèn)得住場子,雖然政治成績沒有崔和好,卻是現在朝中唯一地位能與崔和相匹配的人。 而且他剛直,見不得官場污氣,這種人恰好能用在楊佑登基初始,澄清一朝風氣,再加上卓信鴻是楊佑的親信。 雖然商洛對自己可能要讓出宰相的位置心有不甘,但還是細心地替楊佑做好了打算。